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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张了张嘴,想问他昨晚去了哪里,却发现自己没有了质问的底气,一个被他的母亲嫌弃的不洁女子,一个拿刀砍向他的女疯子,我还有什么资格质问他昨晚去了哪里?
他好像猜出我想问的话,又略带嘲讽地钩钩嘴角,直截了当地说:“我昨天晚上和洛秋打完电话之后,和莫央在一起,只是聊聊天。”
他这样坦白,一种近乎报复的坦白,那潜台词好像是说,你那么在意我和莫央接近,我就告诉你,我和莫央一整晚都在一起,怎么着?
我无言以对,只好转移了话题:“工地上的事故,怎么回事?”“前些天下了雨,地基下陷,用的是瘦身钢筋,灌浆的桩基水泥桩是空心的,不出事才怪。”他说起来有些义愤填膺。“和你,没关系吧?”我小心翼翼地追问。“没有。二期我只负责设计,设计没有问题,是施工方的问题。但是,那些问题我和他们说过很多次了,没人当回事,利欲熏心,拿安全和生命当儿戏,那是几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下午,看到新闻,我吓了一跳,我好害怕你……”说到那一刻的心惊胆战如临末日,我的声音微微哽咽。
他叹口气,“没事了,没事了。回家吧!”
17
黎阳回家了,公司被责令全面停工整改,安抚赔偿死难者,很多事要做,郝时雨心有余悸地做了大桌菜来慰藉劫后余生,请了我和江辰。
我们像一对依旧恩爱的情侣,买了一束鲜花,一瓶红酒,来到他们位于市郊的一栋白色别墅里。
郝时雨的厨艺已非常高超,完全不用保姆帮忙,独自鼓捣了一桌美味,四喜烤麸,海蜇皮拌菜心……每一道端上来都获得惊叹,没想到还有一道我最爱的海胆蒸蛋,端上来的时候,江辰说了句“:这个你爱吃。”他还记得,我爱吃的东西。我以为这些天以来,那些情感都蒙尘了,枯萎了,死掉了,其实都还在,只是都成为一种禁忌,不让对方看到。
我舀起一勺,陷入一个恍惚的短暂的回忆,说:“爸爸以前很爱吃海胆,我后来也爱上这种食物。他说,海胆也叫,带刺的温柔,他说,有一种爱,就像这带刺的温柔。”
我不知道为何要说起这些,仿佛要在江辰面前,对自己的罪行,做最后一次开脱。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吃饭间他向黎阳请一个长长的假,说要休息一段时间。黎阳一口答应,也不深究,用一种“我懂”的口气说:“知道,要结婚了,有很多事要忙的。”不由得说起那次事故,黎阳深深自责。他说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整晚出现在他的梦里,生活用血淋淋的现实给他上了一节意义深刻的课。他说,当他从警局出来得知时雨有了身孕,才忽然对事故有了深深的自责,想起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心里有了哀痛和悲悯。说话间,黎阳的脸上笼着一层阴影,他的脸上,仿佛瞬间有了沧桑。原来,女人的沧桑,是岁月的日积月累雕雕琢琢,而男人的沧桑,是一瞬间的事。
吃完饭,我去厨房洗茶杯,黎阳跟了进来。他假装在冰箱里取啤酒,看似很随意地问道:“茆茆,你幸福吗?”
我一愣。从前,他若问这种问题,我会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了。”可是现在,我没有这样的自信和底气了,可我还是强颜欢笑着,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他兀自说了句:“那就好,那样我就放心了。”临出门的时候,他又回身:“茆茆,其实,我以前对你,一直都是真的,只是你不相信。”
我淡淡地笑,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相信,只是一颗心,已许他,难许卿。
“其实,不能给你幸福,看着你幸福,我也知足了。”
18
有几种感觉是很相似的。比如,小时候考得不理想,又心怀侥幸等待公布分数的时候;比如面试的主考官告诉你,回去等消息吧;比如男朋友对你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冷静冷静。给你一丝希望,却透着无声的绝望。不说分手,却说先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不在等待中苍老,就在等待中死亡。我只能说好。
他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哪里,只说出去走走散散心。我为他收拾好旅行包,在巷口沉默地送别,他把冰凉的吻印在我的额头,消失在人流中。那天有很好的阳光,是个暖春,初春的阳光,燥热烈艳,像一把大刀,把我的影子削得很薄很薄,直到化成一点,消失不见。
他不在的日子,我常常做乱七八糟的梦。梦到童年的我牵着妈妈的衣襟,眼巴巴地要买一串糖葫芦吃,她不给买,我便坐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放声大哭,从梦中哭醒,泪水把枕巾湿了一大片;梦到我依然是纯稚的女童,趴睡在爸爸的背上,他在我耳边呢喃,我们回家,我们回家。有一天夜里,竟然梦到了云姨,梦里依旧是春里的别墅里,我们放学归来,推开门,她做好了饭菜,扭头微笑,来,来,洗手吃饭!洗手吃饭!电话铃忽然响起,她擦擦手,跑去沙发边接电话。一切依然那样真实如昨……
原来是我的电话在半夜响起,我迷迷糊糊接起电话时,听到一个久违而熟悉的声音:“苏茆茆,妈妈去世了,我想,你应该回来一趟。”
云姨,去世了?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看看通话记录,是的,刚刚,洛秋来过电话,告诉我,云姨去世了。
她一生命运多舛,初嫁遇人不淑,再嫁苏岩,度过了生命中最安顺平和的一段时光,苏岩罹难,她轻信前夫的悔悟,再次将命运交到恶人手中任其摆布,如同一段五彩织锦,被生生龃龉成一片灰扑扑的黑心棉,心里生了愁怨,身体长了病灶。她早在几年前,就患了乳腺癌,却不被重视,不愿为女儿添累,于是错过最佳治疗时机。
云姨留有遗言,她对不起苏岩,无颜葬在他身边。那时刚刚兴起树葬,墓园的树葬区,一棵桂花树,是洛秋为云姨寻下的最后归处。这一次,我们都没有哭。是不是经历过太多死亡,最后就会让人变得麻木,还是冷暖人生给了我们一颗禅心,将一切都看通透?下山的路上,彼此一直沉默,是洛秋先开口。“很恨我吧?”
“什么?”“所有,一切。”我凄然地笑笑没有回答。她又说:“都忘了吧!”“什么?”“所有,一切。”
我再次笑笑。因为不知道除了笑,还能回答什么。树影分割的一块光斑如舞台的追影灯一般投在她的脸上,微蓝血管、细小茸毛清晰可见,有一茬细密汗珠浮在鼻尖,她依然漂亮,恍惚间,仍恍若十年前清新琳琅的少女。而我看到的只是漂亮的肉身,看不到苍老腐朽的内核。她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一下子泄露天机,那叹息仿佛在告诉我,她是愁损的,她是忧伤的,她是折堕的。
回到市区,洛秋说饿了,不如先找个地方吃饭,我俩就随便进了一家小吃店。是一家很干净的小店,玻璃阻隔的操作间全透明,供客人参观食物制作的每个环节。包包子的师傅戴着高高的白色厨师帽,左手托皮,右手入馅,拇指前推,食指收紧,微胖的手灵巧地转动,一个褶皱细密,形状美好的包子就成型了。他抬起头来,戴着口罩的脸部只留着一双眼睛,四目相对时,我认出那双眼睛,是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