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接起电话时眉头皱得很深,窗外明灭的光影形成一股昏蒙的沉重的阴影朝他灰扑扑地压过来,表情隐匿。
洛秋从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特别聒噪,她言辞激烈语无伦次,她变成一枚一点就着的炸药,她变成一个失心人。她说她做别人的情人自甘堕落,所有的法定节假日注定像冷宫的妃子独守空房,雨打梨花深闭门,零落如泥也无人问,每每这个时刻,她都会想起初恋的情人。她买了飞往锦和的机票,跃上三万英尺的高空,飞越一千多公里来看他,酒店里有白色大床,烛光晚餐,和梨花带雨的芬芳女人等着他,他若不去,三十层之上的楼顶,此刻风声呼啸,那是最完美的跳台。她要用这样的方式,了断自己锦缎成灰的人生。
我想起那年在大学校园里,忽然坠落在我身边的年轻生命,破碎的肉身,柔软的头颅,凝视过情人的多情双目,无法解释的生之绝望。“江辰,江辰!”她的声音渐渐细细弱弱,依稀像十年前那个扬起粉白脸庞,呼唤小爱人的少女。“你来吗?你再不来,我就走了。”她再一次恳求,她好似喝了许多酒,语带微醺,言辞含混。我看到他脸上的阴影更深,他用那样温柔的语气安慰她:“别做傻事,我很快就去。”然后,用焦灼和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做了一个在我看来很宽容很伟大的决定:“我陪你一起去。”电话那头咯咯地笑起来:“是苏茆茆吗?我不想见你,你放心,我不要你的男人,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说说话而已。江辰,江辰,你在听吗?你不来,我现在就跳下去。”
她的呼唤,像索命的无常,紧紧扼住了他的心魂,他灵魂失重一般跟着那声音抬脚往外走。
我忽然尖叫了一声。“茆茆!人命关天,即使是一个路人,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我眼里盛满汪汪的泪水,揪住了他的衣袖。他已没有耐心解释,轻轻地、不容置疑地抽开手。我是多么多么害怕失去他,就在那一刻,或许是被愤怒之神捉住了手,我冲进厨房抄起菜刀,朝他的背影挥去。悲伤的我,狠心的我,创痛的我,为了挽留他。寒光一凛,我的手一松,刀哐当掉在地上。后背的外套上,有一道两寸长的破口,血迹从毛茸茸的破口处渗出来。他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感到后背隐约的痛,我手足无措,他忽然失笑地抓住我的手腕,很重,又轻轻放开了。“对不起,对不起,江辰,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他面无表情,再次转过头去。我冲上去,一遍一遍抱住他,被他一遍一遍沉默地推开,无声的撕扯中,我终于败下阵来,他还是走了。整夜未归。我一遍遍如往常一样拨打他的电话,无人接听,最后是关机。
疲倦至极,泪干涸在脸上,又刺又痒,我跌入混乱的梦境。
16
我才应该从三十层的楼顶跳下才对,可我竟然还有力气去上班。头昏脑胀,双目空茫。
上班的第一件事,是浏览新闻。还好,没有女明星跳楼自杀的新闻,那么,代表她昨夜得到了他的抚慰,饮酒,叙旧,温热拥抱,甜软情话,吻,肌肤相亲,都可安慰一个失心疯的女人。是的,她得到了抚慰,她没有死,这个消息让我安心,又让我难过。
我们走到了万丈绝壁,前不可行,后不可退。新年伊始,主编召开了一次例会,我坐在会议室一角,只是茫然地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些什么。“苏茆茆,小苏!”
直到旁边有人用胳膊肘撞撞我,我才发觉主编在对我说话。“小苏,咱们杂志今年准备增加一个关于时尚家居的版面,我看了你的简历,你毕业于建筑大学的设计系,这个版面正和你的专业对口,不如,你来负责。”
我想也没想就应承下来。其实在我眼里,除了爱情,其他事都是小事,我可以很用心做得很好,也可以不屑一顾做得很糟。
散会后,我被主编留下来。这位年长我近二十岁的女人,用一种善意的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我,说:“小苏,美人鱼不可以失去尾巴,忘记游泳。我相信你会做好。”
她的唇边,有一丝微笑迅速绽开又寂灭,非常温暖,让我想起小学时总摸我脑袋鼓励我的老教师。
我点点头,从座位上站起时下意识地伸手撑住桌子,没有吃早餐的我,即将失恋失婚的我,不要一盘散沙般晕倒。咦!其实,身体也没那么虚弱。
一整天,我把自己埋在画稿、排版、构思新版面这些工作里,尽量让自己像陀螺一样转,尽量不去想昨夜。他,和她,做了什么?他现在在哪里?不去想。
窗外日光明媚,人潮涌动,多么平凡的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关闭电脑之前,又不经意地浏览了一眼新闻。一行刺眼的黑体字跳入我的眼帘,“春水尚居在建房倒塌”,一枚重磅炸弹在我心里轰然炸开。我揉揉眼睛,继续向下看,句句沥血,字字惊心,数十人被埋,已有五人死亡,武警消防公安已组织一百多人进行救援,国土局、安监局、公安局、质监局组成的事故调查组已介入调查。
江辰,我的江辰会不会在现场?那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我否定了。我抓起包包,冲出办公楼大门,心里不停地祈祷,江辰,我愿你此刻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我愿你还在她温香软玉的床上,我愿,我只愿,你好好的,不要有事,活着,在这个热热闹闹的人世间,和谁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唯愿你好。
我一边拦计程车,一边拨打他的电话,关机,仍是关机,这时,郝时雨的电话挤了进来,声音焦灼略带哭腔:“茆茆,他们出事了,都被警方带走调查了。”
听到这句,我飘飘忽忽的心倏地放回了肚子。他活着,没事就好。这个下午,我和郝时雨,像两只没头的苍蝇,辗转工地和警局寻找自己的男人。我们都虚无空洞地给对方打气,也给自己打气,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夜色四起的时候,我们在警察局门口,等到了脚步迟滞的江辰,没有黎阳。
郝时雨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黎阳呢?他怎么没出来?”他疲惫地安慰她:“别着急,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去吧!”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地掠过我,然后,朝前走。
郝时雨追上来还要问些什么,这时,身边驶过一辆黑色保时捷,停下来,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下来,上前拥住了她,朝我们笑笑,带走了她。那个女人,是黎阳的母亲,郝时雨的婆婆,在婚礼上,我们见过。在车门关闭之前,我听到妇人心疼的絮叨:“你怀孕了,就别乱跑了。他不会有事的。”
她怀孕了。这真是这一整天里,唯一让人开心的事了。可是我和江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春寒还未消逝,半透明的天空,头顶堆满了云,仿佛随时会压下一场灭顶之灾。我们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地走着,走在他身后时,依然可以看到他那件破了口子的外套,张着毛茸茸的嘴。看到这里,我就止不住心痛,我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狠心,拿起刀砍向他,我是爱他的啊!
于是,我艰难地张开了嘴:“那个,对不起,你背上的伤口……”“没事!”他很快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