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的夏天闷热,潮湿,走在室外,仿佛是有人用湿答答的毛巾捂住了口鼻,胸闷难忍。街道两旁的夹竹桃深红浅红盛开,花瓣繁复,荡漾着特殊香气。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我常常想起那些逝去的夏天。
黄昏,晚风,蝉鸣,萤火,单车,牛肉面,红豆冰。再也回不去了。
其实一个人的暑假也有许多事可以做。市立图书馆里寂静深邃,冷气适宜,散发着泛黄旧书的霉味,坐在里面找一本闲书,可以消磨一整天。有时黎阳死乞白赖地跟在身边,百无聊赖地翻书,并不多言。偶尔安良来学校看我,三人一起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吃一顿饭,黎阳果真将安良当做我的表哥,热络地称兄道弟,百般巴结。
然后,又一个秋天来了。
6
又一季的红叶在校园艳色纷披的时候,我已是大二的学生。又有新生从全国各地四面八方涌来,大学校园用它特有的宽松和自由,接纳和包容着这些孩子最后的青春和癫狂。
每年的十月份,是这座校园最热闹的时候,像武大春天举办樱花节一样,我们学校每年这个时候也会举办红叶节。学校每到周末,对外开放,本校的学生,附近的市民,外地的游客,纷纷拥入,拍照欣赏,流连参观。
我没想到,会再相遇。而且一相遇,就是两位故人。那天,我正支着画板,画一株炽红欲燃的乌桕树,这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莫央,往这边点,好!”
被叫莫央的女子,左右移动脚步,不小心碰到我的画板,忙俯身道歉,四目相视,我们都愣在那里,数秒后,旋即癫狂地尖叫起来,拥住了彼此。
莫央!是莫央?我失散了四年之久的莫央。是做梦吗?我紧紧地抱着她,旋即又松开上下打量。是的,是我的莫央,她长高了,蓄了长发编了辫子垂在肩头,可依然是清瘦轻灵的样子,穿着一件孔雀蓝的民族风长裙,是独具审美情怀的城市少女。
“茆茆?真是你啊!天哪!我是在做梦吗?这几年,你跑哪里去了?”
心里一阵酸楚涌上,依稀又回到从前的亲密时光,我噙着泪水,愠怒地轻轻捶打她的肩头:“还说呢,你跑哪里去了?”
“太好了,又见到你了!你是在这里上学吗?还是来玩?走!我们找个地方,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莫央拉着我,喋喋不休,我们只顾着高兴,却忘记了给她拍照的同伴,一抬眼,少年的目光正纠结地看着我,他惊喜、困顿、欲言又止。
我再一次睖睁在原地。以为隔着千山万水,天地渺茫,却忽然这样从梦里降落身边,像初次那样,浑身缀满宝石的王子,被仙女棒一点,降到我身边。是你吗?江辰。
“茆茆!这是我朋友江辰,就在这个学校,今年刚刚大一,今天叫我来看看这里的红叶。江辰,这个是我初中时最好的朋友,苏茆茆。”
少年颤抖着嘴唇,藏住了悲喜,走上前:“茆茆,你好吗?”我的心哆嗦着,颤抖着声音:“好!”莫央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们。江辰旋即转过头,笑笑,像刚才莫央介绍我那样说:“莫央,这是我高中时最好的朋友,苏茆茆。”惊讶和欢喜像午后的阳光一样,淌了她一脸。莫央看上去那么开心,她一把揽住我,一把揽住江辰:“太好了!这就叫缘分啊!走!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好聊聊。”在她斜挎包包的挂饰上,我看到那条曾绑在她家门口的绿色发带,我送她的生日礼物,现在,虽然被磨损得脱线起毛,虽然旧了,可她依然留着。曾经以为那段友谊已被岁月无情地蒙上灰尘,其实它依旧新鲜动人。
校外的小饭馆,虽然破败不堪,但有很好吃的小笼包和皮薄馅大的馄饨。老板是个开朗的北方汉子,会一边端包子,一边像麦兜一样扭着屁股唱道:“大包再来两笼啊,大包再来两笼。”
我很喜欢来这里。我们找了角落的桌子坐下,点了包子、馄饨,莫央很开心,又到隔壁的新疆烤肉摊要了大把烤肉,让老板开了一打啤酒,说:“今天不醉不归。”
江辰话很少,吃得也很少,眼神寂寞清凉,像一口深井,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该从何说起呢?就从我们的失散吧。
那一年,我从舅舅家离家出走,而莫央恰好随着父母的工作调动去往上海。她父亲原籍就在上海,当年为了爱人留在小城,终于时机成熟万事俱备,要携家带口回上海发展,走得很急,我们就这样在彼此去对方家告别的路上错过了。她后来回来去舅舅家找过我,留下过新的地址,但其实是无用的,我从吉村走后,和舅舅家再无联系。http://www.qxtxt.com/
莫央一边喝酒,一边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那些时光,在她的回忆中,依旧那样青葱崭新。我们一起去少年宫画画,一起去放风筝,甚至,一起爬树,偷舅妈的内衣,那么多张扬的、恣意的、谨畏的快乐,怎么就弄丢了呢?
“来!为我们的重逢,干杯!”三个酒杯碰在一起。莫央的脸上,有了微微的酡红。江辰呢?你又是为何不告而别?我在心里暗暗问了几百次,欲言又止。当莫央和江辰同一天出现在我眼前,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重色轻友,我那么按捺不住,想听听他为何不告而别。琥珀色的酒喝下去,仿佛蓄在了心里的某处,满满的,不敢惊扰,仿佛一碰,就能变成泪水涌出。
“江辰!你……”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睛明穴。莫央马上关切地叫道:“还是戴着吧!我爸说,平时还是要戴眼镜的,”“茆茆,其实,我从小就有眼疾,先天性白内障,十岁的时候,很严重,做过手术,好了,后来又犯了,就是快高考那段时间,几乎是失明了。听说上海有家医院的眼科很好,就去了,本以为做完手术几天就回去了,谁知道,一治疗,就是半年多,家里又出了事,你大概都知道的,每天有记者堵在门口,我妈陪我在上海一边治疗眼睛,一边上下找关系想帮我爸爸脱罪。真的,一切都乱套了。”
我心里炸开了惊雷,我想了很多理由,却不知道他曾独自承受过即将失明的痛苦。回忆起高考前夕的几次见面,我若细心,应该看出端倪的,他忽然戴上了眼镜,他从冰饮店的座位离开时,被面前的桌子绊倒。我好难过,我难过彼此在最痛苦的时候,都不在对方身旁。
“那,你的眼睛,现在?”“没事了!”莫央很开心地拍着他的肩膀,代为回答,“你忘记了,我爸爸是眼科大夫,他的那次手术,我爸是主刀医师。”“茆茆,你爸爸的事,我是后来才听说的。”他忽然又提起那些往事,或许,是想给我迟到的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莫央听到,惊讶地问道:“你爸爸怎么了?”那依旧是我不愿提及的伤悲,却无法不在这个相逢的叙旧中避开,我降低了音量,说:“爸爸出车祸,死了。”莫央张大了嘴巴,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住我,心头蓄积的水,就这样轻轻一碰,涌了出来,我哭了。江辰隔桌递来纸巾,从他的口袋里掏出的,印着心相印字样的馨香的纸巾。
这世上是真的有小说里才有的战乱离散、绝症分袂的悲情故事?还是我们当时只道寻常,懈于联络?无论如何,我们总归是又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