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梁洛秋和郝时雨,你们班的两朵花,谁不知道。”
“你觉得她们谁漂亮?”“就像张爱玲笔下的白玫瑰和红玫瑰,郝时雨是红玫瑰,洛秋就是白玫瑰!”他说起洛秋的时候,眼神沉淀了柔光,有满盈的深爱和迷醉深锁。唉,惘然的陷入深爱的少年。
“咦!你也读张爱玲的小说?”看他这样赞美我身边的两个女孩,逼仄心脏微微不适,我适时转移了话题。
“怎么,不可以啊?”“我以为男生都喜欢看那种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呵呵!金庸、梁羽生我也喜欢啊!反正什么书我都看一点,博览群书嘛!”他吹牛自夸的时候,又恢复了幽默少年的奕奕神采,“家里好多书呢!你喜欢看哪种?改天带几本来给你。”
“好啊!”聊天忽然陷入一个空当,气氛微微尴尬。他忽然回头狡黠地笑笑,跳下石板,把书包往我手里一塞,说:“等着!”然后,朝河对岸白杨树的彼端跑去。矫捷的身影如奔鹿,消失在林木扶疏的暮之深处。
不一会儿,他大汗淋漓地跑回来,手里竟是几束豆荚繁茂饱满的毛豆藤蔓。
熊熊篝火照亮暗蓝苍穹的初生新月,心底有簇簇暖意,欣喜欢然。我们蹲在火堆旁,火苗的唇舌舔舐着彼此手中的豆蔓,散发出植物燥热的草香,噼噼啪啪作响。烤熟的豆荚捋下来,灼热烫手,剥好的毛豆掬在手心,微热,噙一颗,馨香滋味长。晚风缓缓,火光幻化了表情。
“你们在谈恋爱?”“没有!我喜欢她,可是她一直若即若离,就像和顽皮的孩子捉迷藏,总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可是,她又只和我捉迷藏。”“喜欢她什么?”“不知道。不是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吗?如果,我找出一个理由,那就是不爱了。”
“《献给爱丽丝》就是为她学的吧?”“她快过生日了,是她说,很喜欢听吉他弹的《献给爱丽丝》,所以,我想学会了在她过生日的时候弹给她。”“我陪你练,她一定会答应你的。”陷入深爱的少年,在絮语诉说中,显得茫然无措,令人心疼,和往日落拓不羁的形象判若两人。他打开琴套,星星亮起来,月亮升起来,琴声响起,浸润在湿冷夜色中的琴声,那样忧伤无着。
后来多年,这样的黄昏不断在我的梦中闪现。梦中,一切清晰如昨。他带我捉知了,捕萤火虫,偷毛豆,他弹吉他,我画画,我们时常交换书籍;他拿法布尔的《昆虫记》,金庸的《神雕侠侣》,甚至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给我看,我借给他《源氏物语》《包法利夫人》《小王子》《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送我的礼物,有日本漫画家鸟山明的绝版珍藏版《七龙珠》,有自制的蝴蝶标本,有一罐只亮了一晚的萤火虫;他骑着单车载我在白杨树下的郊外公路上,从风中行驶过,车链的轻微吧嗒声,与风追赶,响彻耳畔;他知道哪家的牛肉筋道,知道哪里的米粉正宗;他总用戏谑的语调叫我灰姑娘,听起来性感又动听。
他也依然持之以恒地追求深爱的少女。洛秋是他人群中的最爱,他与她约会的地点和方式,都是端然庄重、有礼有节的,在西餐厅,在电影院,在游泳馆,洛秋也乐此不疲若即若离地与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爱洛秋的江辰,和黄昏里的江辰,如分裂为两个性格迥异的孪生,我常常分不清,那个人群中锦衣高贵桀骜不驯的王子,和黄昏中惘然孤独的孩童,到底哪一个是他本真的自我。
她是他人群中的最爱,而我,我常常想,我是什么。我果真成了他的那个秘密树洞,孤独替补,而我想寻的,是我人群中的小王子,独一无二的小王子。江辰曾半开玩笑地说:“你是我的红颜知己啊!”
呵!红颜知己也不错,红颜如花,知己暖心。
季节湿寒,情意暖心。深秋的一季霏微细雨过后,街面湿滑,如一个人隐隐的泪痕,单薄校服渐觉西风肃杀。不记得是第几次的黄昏之约,江辰的《献给爱丽丝》已弹得相当流畅。这天,他骑单车载着我,驶向城市小巷的一处幽深,在逼仄窄小的店铺,坐在残损油腻的桌旁,吃一碗正宗的湖南米粉,米粉筋道爽滑,汤头喷香浓郁,我连汤带肉,吃得一点不剩。江辰吃完自己那碗,定定地看着我馋嘴的样子,只是笑。
回家的时候,城市已华灯初上,他的车子骑得很快,外套被迎面风鼓起,那天不知为何,非常快乐,他在前面叫喊着:“坐好了啊,灰姑娘,加速了!”
一个石子的小小磕绊,车子微微晃动,我一紧张,就伸手揽住他的腰,然后,又迅速松开。
这时,我看到街头的洛秋,她正和三两同学从一家甜品店出来,她在我倏忽而过的瞬间,看到了揽着少年坐在单车后座的我,我们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然后,都假装没有看到,轻轻地别过脸去。
7
洛秋的生日,在十一月,洛秋,洛水之秋出生的孩子,她的名字,泄露了出生的地点和时间。
那天,一家人一起吃饭,为洛秋过了简单的生日,蛋糕、礼物、祝福、许愿,样样俱全。吃完蛋糕,爸爸又给她一沓大钞,准许她和同学好友在外一起欢聚庆祝。洛秋装扮一新准备出门的时候,出乎意料地邀请我:“茆茆,一起去吧!”
我惊愕,迟疑。爸爸和云姨都在一旁帮言:“是啊!都是同龄人,也都是认识的同学,一起去吧!”洛秋无比真诚地看着我。
难辨真伪的盛情和好意,让我无法拒绝。她选定的地点是一家叫“欢颜”的KTV,到达包厢的时候,已有一众同学在等候。江辰坐在角落,灯光流离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恍如缀满宝石的王子,而这个王子,今晚的所有舞曲,都只陪洛秋一人。他站起来,故作潇洒地和我们打招呼:“洛秋,苏茆茆!快过来坐。”那个特意被他连名带姓喊出的“苏茆茆”,带着一股疏淡的距离感,一下子将我和他隔开。
洛秋笑靥如花,像闪亮出场的红毯上的明星,挥手和众人打招呼,一大束玫瑰忽然挡在她眼前,吓她一跳。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那一束玫瑰,说:“生日快乐!”
那些在电影中无数次出现的送花镜头,当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即使那个人是深爱的英俊少年,那姿态依旧略显幼稚而可笑。年少时,我们喜欢如此盛大地表演爱情,用俗气的依赖着道具的方式。
玫瑰深红,代表浓浓的爱。洛秋接过,淡淡笑道:“谢谢!”
音乐响起,灯光流离。啤酒、香槟、鲜花、蛋糕,水果芬芳,礼物丰盛,每个人都送来祝福。这是洛秋的十六岁。
江辰以东道主的姿态,热烈招呼每一个朋友。这时,有知情的同学喊道:“江辰,你的大礼呢?你的大礼呢?”
四周安静下来,空气仿佛瞬间停滞,他略带羞涩地低头,怀抱吉他,拨弄琴弦,然后,说:“洛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一段明快温柔的回旋曲式,如少年的祈诉,在黄昏的余霞中练习了无数次,他终于有机会将心事弹给她听。洛秋微微闭上眼睛,随着音乐轻轻晃动身体,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很享受的样子。一曲终了,江辰附耳到洛秋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只是淡淡一笑,说:“谢谢你!江辰,这是我十六岁最好的礼物。”我想,他在她耳边说的应该是,我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可是,洛秋却顾左右而言他,巧妙地拒绝了。因为,我看到他眼中,有落寞失望涣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