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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脚步,她上前,亲热地一把揽住我,烟味和香水味混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几乎令我窒息。她薄薄的唇瓣一张一合:“茆茆,好同桌,上节课的笔记,等会儿自习课的时候,借我抄一下。”
“哦哦!好,好。”我像被鬼子挟持的怯弱百姓,战战兢兢地回答着,然后落荒而逃。
自然,自习课,她抄了我的笔记。在抄笔记的同时,她低声絮叨,自报家门,毫不设防。她说,舅舅家开服装店,以后买衣服可以找她,打对折;她说,念书真他妈烦,看到书就头疼;她说,茆茆,你的眼睛真漂亮。
她说“真他妈”的时候,有一种嚣张凛冽的美,却是我不敢靠近的纬度。后来,我知道,她浑身散发的那种异质,叫做风尘。
有些人,你见他第一面,就相信会此生相携永不分离,却无奈始终疏淡离散;有些人,你见他第一眼就几乎认定,是永不交叉的平行线。谁知,平行线,也会有交会的一天。
后来,我和这个叫郝时雨的问题女孩,成为朋友。而彼时,我的心情,正被梁洛秋的姓氏和出身扰乱。
洛秋一整天平静地上课下课,我也平静地上课下课。放学,各怀心事的少女一前一后走着。她的脚步缓慢滞重,行至人流稀薄处,忽然转过身,杏目圆睁,恶狠狠地喊道:“你为什么跟着我?”“我回家啊!”“你不会走别的路啊?”“回家就走这条路啊!”“你心里在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想什么?”
“好吧!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姓梁!为什么?因为我的父亲姓梁,因为我不是苏岩的亲生女儿,我只是他的继女,我有一个可恶的抛妻弃女的姓梁的亲生父亲,我有一个吃喝嫖赌现在在监狱里的亲生父亲,你满意了吗?你高兴了吗?”洛秋漂亮的脸上,忽然滑落两行泪,她说完,便朝前方跑去。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那个骄傲的少女,被人窥见灵魂幽暗之处,像被揭去画皮的狐,生命的残缺、真相的狰狞,令人不忍卒读。
而我,并没有感到快乐,我的悲伤,并不比她少—苏岩用心养育爱护别人的女儿数十年之久,对我却不闻不问。
云姨依旧用一桌荤素搭配营养可口的饭菜迎接我们,爸爸也按时回家了。饭桌上,像位称职的父亲一样向我们询问新学校新学期新同学二三事,洛秋话很少,匆匆扒完饭就上楼去了,从三楼传来一阵凌乱无章的琴声。爸爸和云姨不明就里,面面相觑,我装作浑然不觉,继续埋头吃饭。
“爸!云姨,我也去做作业。”关上门,闭合窗帘,拧亮台灯,方寸斗室里,就是只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我摊开课本,密密麻麻的黑点如虫子一般,在眼前蠕动,悲伤如心里一处水源丰沛的泉眼,一触即发。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室外的光线投射进来,苏岩逆光而立,手持茶杯,笑容温和:“茆茆!我可以进来吗?”
我点点头。他进来,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随手翻动着我桌上的课本,依旧闲闲地问学校的事,依然是刚才问过的那些问题。我假装是那个乖顺听话与父亲关系亲密的女儿,一一回答,终于忍不住,忽然叫道:“爸?”“嗯?”
我酝酿了一整天的诘问和讨伐,最终,只是低声淡淡一句:“为什么?”
“嗯?”“为什么她姓梁?”
“你说洛秋啊!她和你云姨以前,她父亲……”。不待他答完,我的泪忽然簌簌而下,他并未打算骗我,他的回答和洛秋不差分毫,而我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养着别人的女儿那么多年,对自己的女儿却不闻不问?为什么你对她那么好?”
我的诘问和泪水一起,汹涌泛滥。苏岩见状,忽然慌乱起来。他拉近椅子,伸手拢住我因抽泣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用那根经常按动快门的手指,轻轻抹去我的泪水,语气疼惜:“乖!茆茆,不哭,你听爸爸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爸爸不爱你、抛弃你们母女,有些事,你还不懂。你记住,爸爸从来没想要抛弃你们,也一直很爱你和妈妈,只是有些事,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你相信我,我一直很爱你和妈妈。”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几句话,眼眶潮湿,一片惶然无助在眼底弥漫。一个中年男子的脆弱,被执拗的少女一把撕开。
我忽然对他生出同情,于是语气低缓下来:“可是,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呢?”
“茆茆,我们每个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孤独是人与生俱来的原罪,因为孤独,所以我们不停地去爱别人,去换取别人的爱,彼此依靠,彼此慰藉。一个童年惨淡的孩子,因某种缘分成为我的家人,她又那么乖巧懂事,我有什么理由不对她好一些?有时候,我也在想,或许,对别人的爱,也算是对远方的你的某种无形的补偿,也是对我自己的救赎。茆茆,你懂吗?”
我懵懂地点点头,又似懂非懂地摇摇头,但这样的回答让我的悲伤稍稍纾解痛感。他棱角分明的脸,在台灯光线的折射下,呈现为线条模糊的画面,眼角纹、黑眼圈、重下巴。我猛然惊觉,这个男子,他正在渐渐衰老。衰老而脆弱的男子,应当得到宽宥。他更紧地拢住我,我闻到那里传来的剃须水和烟草混合的气味,我幻想了无数次的属于父亲的气味。我娇娇地靠在爸爸的肩头,喃喃又略带委屈地叫了声:“爸!”
他哽咽着:“对不起!茆茆!都怪我,是我做得不够好,让你觉得我厚此薄彼,是我没有让你感受到更多的温暖和爱。茆茆,你相信我,爸爸会补偿你,加倍补偿你。”
多么奇妙而美好的夜。怀抱温暖。
睡梦香甜。
5
自此,洛秋看我的目光,少了凛冽轻慢,但也并没有多几分友好,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条无声涌动的河流,无法逾越,隔河观望。
她身边围绕着各色男生女生,昔日好友,爱慕她的男生。洛秋并不是爱学习的孩子,热衷谈论服饰品牌、明星八卦、流行歌曲,以及帅气体育老师的女朋友。些许同学渐渐得知我俩的关系,充满窥私欲和膨胀的好奇,但我和她对此都讳忌莫深从未提及,在外人眼中,我们是一对关系疏淡但各自安然无扰的异母姐妹。
高中的课程自然紧迫繁重,数理化,三角函数,各类公式,变幻莫测的符号,比起赤橙黄绿,比起五线谱表,自有奥妙之处,令我苦不堪言。可是,第一次月考,我竟然跃入年级名次榜,第五十名,在五百多名高一新生里,这样的成绩已足够骄傲。沿着红底黑字的榜单依次寻去,在更靠近顶端的位置,我看到了那个名字—江辰。前十名,重点班,高一(5)班,一定是他。
可是,开学这么久,一直再没有见过他。咫尺天涯的距离。
拜我所赐,以及郝时雨高超的偷瞄作弊技术,她也取得了自己“理想”的成绩,将得到舅舅承诺的一辆山地车的奖励。那些自习课在我耳边的絮叨倾诉,构筑出问题少女郝时雨的身世轮廓。五岁父亲病亡,留下妻女相依为命,正在邻里众人感叹这对母女命运的时候,她年轻的母亲在父亲离去后的头七,服药自杀,她决然赴死的时候,没有一丝生之留恋。那一年,舆论以两种不同姿态报道了那件事,《痴情妻追随亡夫殉情自杀》和《狠心母不顾幼女殉情自杀》的新闻充斥了两日的报纸版面。她对我讲起的时候,说她恨她,恨她赴死之时,丝毫没有想起,身边年幼的女儿。郝时雨每每说起这段,总是目光投向窗外,意兴阑珊,幽幽地说:“小时候,妈妈总是把她们玩具厂做坏的玩具小熊拿回来给我玩,我总是玩几次就不喜欢丢掉了,我总期待自己能有一个新的漂亮的玩具。后来,妈妈死了,我就在想,会不会,我也是上帝不小心做坏的一个小孩,所以,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喜欢我,丢掉我自己走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很想伸出手去抱抱她,我看到她坚硬外壳包裹的脆弱内核,如我一样敏感易伤。会不会,我也是上帝做坏的小孩,才会先后被父亲和母亲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