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皱眉,自嘲地笑笑:“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而对学过数年钢琴的我,这自然不是难事。我告诉他,哪里是弱起小节,哪里有休止,甚至每一个音符的唱名。他惊奇地看着我,旋即低下头拨弄,随着我的唱谱和打拍,《献给爱丽丝》在他的手下,虽然微显不畅,却渐入佳境。
习习祥风,寂寂如梦。少年何事?爱如初生。
几遍下来,曲子已流畅许多。年少耐心差,如我幼时练琴,总是弹过巴赫练习曲三两遍之后,便寻着由头,上厕所、喝水、吃零食,诸此种种。
他终于不耐烦,停下来,半含戏谑半是惊叹:“没想到啊,你这么厉害,学过什么乐器啊?”
乐器,钢琴?那是我童年的噩梦,同样,也是我的少年噩梦,我不愿提及,于是不以为然地笑笑:“哦!学过一点钢琴。”“多才多艺啊!没看出,灰姑娘还真有两把刷子。”“你才灰姑娘呢!”我略带娇嗔地推了他一把。他也不怒,重又胡乱拨弄着琴弦,夸张地唱道:“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也许你不曾想到我的心会疼,如果这是梦,我愿长醉不复醒。……”
我低下头,绯红的羞怯笑意与最后一丝暝色相融,隐匿在黄昏之尽的初生夜色中。
3
我如此迫切地盼望暑期的最后一次油画课的到来,我想把画的那幅《温暖》给他看,想听他在夕阳下蹩脚地弹吉他,想听他戏谑地叫我灰姑娘。我想。
我穿上了一件新买的粉色连衣裙,在门口的穿衣镜前暗自臭美的时候,洛秋也噼里啪啦地从楼上下来,看到我占据了穿衣镜前的位置,立刻鄙夷地瞪了我一眼:“让一下,臭美什么啊!”她力道很轻但又不容置疑地将我推到一边,旋即又扭头对沙发上的云姨说:“妈!我穿这衣服好看吗?”
她大概穿着那条叫“栗”还是叫“李”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简单的右肩印花的白色T恤,清爽的衣服包裹着年轻的身体,臀是臀,腰是腰,胸是胸,高束的马尾披散下来,如暗夜里墙头纷披的藤萝,沾着月光闪着幽光,如此之美。她说得对,我臭美什么啊?
云姨没有回答她的话,轻愠道:“洛秋,不许对妹妹那样说话。记住,我们是一家人。”
洛秋被云姨轻斥,微露不快,但很快调出另一张面孔,对我莞尔一笑,说:“对不起啊茆茆,我刚才太着急了。妈,茆茆才没你那么小心眼呢,是吧茆茆?”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面孔可以瞬间变幻各种表情,我一怔,不知如何应对,便胡乱支吾着,提起书包和画夹,和云姨告别:“云姨,我去上课了。”
“路上小心点哦!”身后依然是云姨温情而疏离的叮嘱。室外依旧热浪蒸腾,盛夏的蝉鸣一浪一浪袭来,我依然脚步轻快舒畅无比,被甜蜜包裹的少女,能将燥热拥挤的街道,看做四月的落英缤纷。
走进少年宫的大门,上楼梯,三五少年正相拥而上。侧身而过的瞬间,江辰冲我粲然一笑,像明亮而略带禁忌的光影,瞬间笼罩了我,我腼腆一笑,算做回应,随即匆匆进了教室。
或许任何艺术在经历最初的技艺培训和强度练习时,会趋于枯燥乏味,我从来不相信达·芬奇画出《蒙娜丽莎的微笑》,是因为童年画了太多鸡蛋的缘故。
终于下课,同伴们起身收拾工具,我也将近来所画的画打叠收起,准备拿给江辰看。我喜欢他用略带惊奇的口气叫道:“呵!多才多艺啊!”
出门去,却见吉他班已空无一人,他并没有等我。是啊!我们并未有约。
心中无比失望落寞,于是恹恹地背着画板朝楼下走去,隐约仍有期待,以为他会从某处拐角忽然跳出来,吓我一跳。
我走出少年宫的大门。阳光忽然躲在云朵背后,地面的白炽烈艳幻为一地阴影。我怔在原地,看着前方两个颀长的熟悉身影,少年英挺,少女窈窕,洛秋如一只漂亮的白色蝴蝶,停落在他身边。江辰一边和身边的其他同伴道别,一边甜蜜而尴尬地回应他们善意的戏谑:“江辰,你的爱丽丝啊!”他并不反驳,只是转头回望着洛秋,眼含肯定和疼惜,爱意一览无遗,神情中又有一番少年身边有漂亮女孩陪伴时,特有的骄矜和自得。
她是他人群中的,那个朋友,而我呢,一个黄昏里的秘密树洞,暗地里的一个灵魂找补。或许,什么都不是吧?只见过两面的熟人而已。
江辰个子很高,低着头和洛秋说话,姿态温和,语气低缓,深情专注,和我眼中不羁落拓的幽默少年判若两人。我一下子被刺痛了,这就是爱情吧?真正的爱是端然严肃的,快乐也是患得患失,甜蜜也是谨慎怯畏的,爱情,必须以真诚做外衣,以庄重为内里。原来,那些轻佻亲密,谈笑风生,只是暧昧。
我挪步,他一抬眼,看到了我,正要笑笑地打招呼,我却装作不识,扭头离开。
我步履滞重,寂然地走在路上,走,一直走,经过一个个闪烁的红绿灯,一个个人潮涌动的路口。天色向晚,那些潜藏的孤独又向我袭来。
所幸,就要开学了。
4
“爱知中学”四个鎏金大字在朝阳里熠熠闪光,两排梧桐如整饬的列队。西风走过,铺一地碎金,踩上去,有眩晕之感。
“梁洛秋!”
“到!”目光循着声音望去,与我一桌之隔的少女了站起来。洛秋,梁洛秋,这个与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我与她相处数月之久,竟不知道她姓“梁”。是随母姓?不可能,我听爸爸曾对云姨直呼姓名,云姨姓“方”。
我心里微微惊动,一阵茫然。同学们的目光都落在洛秋身上,她骄傲地挺挺胸脯,即使千篇一律的校服,在她身上,也能穿出不同的味道。忽然,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将脸转过来,惶惑地望向我,我仿佛看到她内心的一条河流,波澜不定,慌张不安。我看到她竭力隐藏的一丝心虚和畏怯。
她不是父亲的女儿?
“杜薇蓝!”
“到!”点名依然有序地进行。“郝时雨!”
“到!”呵!好有趣的名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郝时雨”。与我同桌的女生站了起来。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侧脸,细长凤眼,浓密睫毛,栗色肌肤,高挺鼻梁。梁洛秋的美,是娇而不妖,就像水塘中的胭红莲花,清洁自持,而这个叫郝时雨的女生,又娇又妖,是墙头纷披热闹的蔷薇。我觉得如果用画来形容,洛秋是一幅淡雅通透的水粉,郝时雨就是一幅色彩浓烈鲜明的油画。
我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水味,从她身上荡漾开来,她右耳上的一串耳洞,和起立时松懈落拓的姿态,泄露着某种信息。
很快,在上厕所时再遇到她,印证了我隐约的判断。我进去的时候,郝时雨正和几个女生恣意笑闹,吞云吐雾,手指间的香烟明明灭灭,红点一闪一闪,一阵呛人的烟雾,和厕所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眩晕作呕。偶然有乖顺温良的女生对她们侧目反感,立刻招来郝时雨一番白眼和虚张声势的恐吓:“看什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