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江辰!是他吗?我悄悄挪步过去,身旁这间教室,是吉他培训班。从半开的门窥去,几个少年正围坐在一起,拨弄着各自手中的吉他。是江辰,他穿一件米色T恤,裸露的脖颈和手臂,是被盛夏阳光晒过的栗色,他微低着头,修长的手指落在吉他上,在众人的怂恿中,拨弄出一串并不流畅的音符。我听出,是《献给爱丽丝》。
他弹得很认真,但并不熟练,时不时有数秒的停顿,然后,抬起头,自嘲地笑笑:“不行不行!还没练好,献丑了。”
身边有男生调笑道:“就这水平,什么时候才能打动你的爱丽丝啊!”
众人哄笑。江辰牵动嘴角,淡淡一笑,脸上忽然闪现一丝稍纵即逝的羞涩天真。我站在门外,脚下如生了根一般,无法挪动。我没有勇气故作自如地上前打招呼:“嘿!真巧啊!江辰,你也在这里上课?”可我也没勇气离开,我怕一转身,那个身影就消失了。
这时,油画班的一个同学恰巧经过,叫我:“苏茆茆,站那里干什么,上课了。”
我一激灵,仿佛从一个短暂的午睡美梦中醒来,睖睁地应道:“哦!来了。”然后匆匆紧跟几步,进了油画班。
将近一个小时的课程,我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画了些什么,只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时而微弱时而聒噪地叫道:“那是江辰,那是江辰。”
可是,那是江辰,又能怎样?为何这样激动?一恍惚,笔下的一团铭黄落在画纸上,氤氲一团,是黏稠的金黄色,像一颗灼热的心,躺在质感厚重的阳光里,熊熊燃烧。
我的心,和我的脸,都燃烧起来。我恋爱了?
终于挨到下课,我却磨蹭地收拾画笔颜料,迟迟不肯离去,偷眼朝斜对门的吉他班望去,他们也下课了,彼此呼朋结伴而行。终于,江辰也和几个同伴一起出来,他站在门口,左顾右盼,仿佛在等人,等待无果,被同伴催促,只好无奈离去。
我迅速抓起书包画夹,悄悄尾随在他们身后。你是否像我这样,跟踪过一个初恋的少年;像小时候的自己在巷口尾随捏糖人的老头,期待他青筋突起的手中,下一秒变出另一种甜蜜;像多疑的小妻子一般,尾随他,诚惶诚恐喜忧参半地企图接近真相;又像机警狡猾的特务,以为可以截获不为人知的情报?
而我,到底想干什么?我跟着他们,走过三条街,等过两次红灯,终于,少年们三三两两地在站牌下告别。江辰落单,朝我常去的那家冰饮店走去,我迟疑着,紧随几步,又踟蹰不前,忽然,他转过头,惊喜地叫道:“苏……茆茆,苏茆茆,真是你啊?”
“啊!嗯!是你啊!”我几乎结巴起来,竭力装出自如的样子,“好巧啊!”
他推开冰饮店的玻璃门,我着魔一般就随他进去了,坐常坐的位子,不一会儿,他端着两碗红豆冰沙过来,说:“这家的红豆冰沙很好吃,我每次下课都过来吃一份,你也尝尝。”
我睖睁地拿起小勺,忽然想起“缘分”来,缘分就是,我们或许坐过同一辆公交,踩着同一段楼梯走向各自的教室,在同一家冰饮店里,在不同的时间里,坐在同一个座位上,吃过同一位甜点师傅调制的冰沙,看着同样的街景,然后,终于相遇了。
“刚才在教室门口听到有人喊苏茆茆,我出去看了看,不见你啊,还以为自己幻听了,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是啊,我在那里学油画,你呢?学吉他?”我明知故问。江辰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意惘然:“学了半个暑假了,还是不能弹好一支曲子,本来是答应一个朋友,要在她生日的时候弹给她的,现在还是一塌糊涂。我真是没有这方面的细胞。”
一个朋友,“她”?还是“他”?我想起刚才在门口偷听到的话,原来“爱丽丝”真的确有其人,能让江辰如此不辞劳苦来学习一首吉他曲的朋友,一定很重要。在生日上,听一首他用心学来的曲子,即使是锦绣片段,也很幸福。
“怎么会呢?我听你弹得很不错了,多练习就好。”一语既出,我后悔莫及,吐吐舌头,连忙低下头。
他诡秘狡黠一笑,如同勘破我心中事:“你听到了啊?刚才你真的在门口啊?”
“我……我刚好路过。”“你也真是的,也不进来报个到,害我下课还在门口瞅了半天。”原来,刚才下课后他左顾右盼,是在寻我。我的心忽然涨潮如春水,漫漶汹涌,四周的空气,瞬间如花开明艳照眼。
“哦!对了,找到你爸了吗?”“找到了。”
“还真是啊!”江辰若有所思,搅动着手中的冰沙,若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对你还好吧?”
“嗯,好!”他一问,我一答。话语的空当,我只顾低头吃冰沙,一盒红豆冰沙很快见底,只留一团融化后的残碎冰屑。抬起头,看到江辰正盯着我看,他笑问:“怎么样,好吃吧?”我点点头,跟着他一起走出店门。正是大人们的下班高峰,人潮汹涌,行色匆匆。我和他并肩站在路口,踟蹰不前,不知向左,还是向右。不道别,也不说话。许久,他空茫地看着人群说:“我不想回家,你呢?”“我也不想回家。”
这座城市的西头,有一座荒弃的烂尾楼,灰青色钢筋水泥框架,岿然独存,工地上杂草丛生,走进去,草深齐腰,忽有大鸟从草丛中扑棱棱飞起,吓人一跳,平添一份惊悚诡异气息。
我不知道江辰为何带我来这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随他来这里,这个我只见了第二面的少年,我怎么如此,心无戒备,不设防。
或许,这种不辨和盲目,才是爱的迷醉之处。他拉着我的手上了几块水泥板,两人并肩而坐。当我抬头那刻,我才知道他来此地的意义。黄昏,一日之尽,一日光华的式微,在这光明和黑暗的温柔交接时刻,从喧嚣到沉静,从燥热至微凉,从繁忙到闲适。波谲云诡的余霞为幕,一排白杨在风中婆娑,如大师随手抹下的一道浓墨,浓墨之下,一条小河蜿蜒而去,听不见声响,如同寂静独自担当的人生,不起回声。
黄昏中那种深藏不露的美,让人瞬间沉静下来。
“你为什么不想回家?”我问。“家中一到晚上,总是有很多人来,烦死了。”他的口气中净是厌倦。后来,我从同学口中的议论得知,江辰的父母,皆在市政府任要职,位高权重,自然,家中少不了拜访送礼逢迎之人。一个人人羡慕的官二代,对自己的家庭,却时刻想逃离。
“你呢?你为什么不想回家?他们对你不好吗?”他又扭头问我。“也不是。谁知道,也许只是因为孤独吧?不是有人说,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到哪里都逃不开。”“呵呵!小哲学家。好吧哲学家,听我弹吉他吧!”他打开吉他包拿出吉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一串音符自指间流出。弹奏几句,恍似忘记谱子,于是翻出谱子来看。在大多数学校追求升学率,视体音美为副课的应试教育时代,即使他上过小学六年初中三年的音乐课,依然无法迅速辨识那些密密麻麻的豆芽一般的五线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