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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溺水的人,不可以共同泅渡,彼此慰藉,不如各自下沉。你是这样想的吧?果真是自私冷漠的少年。
然后黑色六月来临。
当一个人身无长物万念俱灰时,即使走在炮火连天中,都会不惊不惧。所以我在高考的考场上很平静,除了闷热,和偶尔的恍惚,我还是坚持了下来。巨大的变故或许会摧毁意志、磨灭勇气,其实并不会带走曾经所学的知识,会做的题,我依然会做,只是用的时间长一点,不会做的题,依然不会做。
即使是考上一个一般的大学,也不赖。那也是代表新生活,衰败的过去过去,未知的未来到来。
云姨在考场外等着我们,笑容疲倦,带着隔夜的黑眼圈。她还没有从失去丈夫的伤痛中走出来,这个可怜的脆弱的女人,只是短短几天,看上去老了十岁。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暑假。我根本没有操心高考成绩,浑浑噩噩地估分,随随便便填报志愿。我和郝时雨说好了,如果考不上,我就和她去南方打工,去流水线做女红,每天累到半死,不知道明天在哪里。这个暑假,我几乎天天和她待在一起。她是我最后的避风港,睡在她那张印着巨大HelloKitty的床上,入眠很快,虽然会时不时从梦中惊醒,但闻到她微微的鼻息,很快平静。
云姨和洛秋母女相依,如彼此舔舐伤口的困兽,眼神忧伤哀愁。一切都需要面对,云姨开始时不时到爸爸的影楼去,打理他留下的一摊生意,要强颜欢笑,面对各色人等,顾客、员工、合约、账目、税务,琐碎得令人头疼。
洛秋不再那么张扬跋扈,盛气凌人,苏岩的离去,仿佛一道魔咒,拔掉了她身上所有的刺,和那些闪闪发光的骄傲。她甚至有时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云姨做了好吃的,让我回家吃饭。我们都在不知道的某个瞬间,迅速长大了,用痛苦做代价。
七月流火,梁静茹的演唱会即将来临。那天,我回家去拿票,看到那日在公墓遇到的少年,正站在家中的院子里,帮洛秋挪移花盆。见我进来,他拘谨地搓搓手,直起身来,嗫嚅了半天,又什么也没说。
“是安叔叔的儿子安良,安叔叔和爸爸一起在车祸中不在了。”洛秋依然有些悲痛地说。
“别说了,我知道。”“他来了好几次了,好像在等你。我去倒水。”我不耐烦,冷冷地说:“我都说了,你也失去了父亲,我也失去了父亲,大家都很痛苦,就各自承担,或许时间长了就会好了。你不欠别人什么,你也只是一个孩子,不用为那句虚无的托付做什么。”
“不!苏茆茆,请你原谅我,请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赎罪?”“我知道,我胆小,我懦弱,我不敢去救你,我是个胆小鬼。那天晚上,我去见爸爸最后一面,我告诉自己我要去见爸爸最后一面,这很重要、很着急,其实我是懦弱,我……你……那天晚上,你有没有……有没有……”
我忽然想起来,那个骑着单车的少年,那个微胖的身影,在我瑟瑟发抖的呼救中不管不顾,在歹徒面前落荒而逃,原来,就是他。那个雪崩一样的夜晚,那个世界沦陷的夜晚,又像梦魇一般覆住我,胸口的火苗噌噌地燃起来。
“你闭嘴,不要提那天晚上,我不认识你,我不需要谁的赎罪,我不需要谁的照顾,即使赎罪,你以为搬搬花盆或者扛个煤气罐的照顾,就能赎罪吗?”
“对不起,苏茆茆,我真的没想到会这么糟糕,我没想到会这样。”
少年的胸口起伏着,那张本来肉感而温和的脸,那刻看上去如此讨厌。我厉声叫道:“你滚!你能为我做的最大的事,就是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你出现一次,我心里就疼一次,你出现一次,就提醒我一次,就让我想起那个夜晚,我不想再想起来,行不行?我已经打算要忘了,行不行?请你离我远点。”
少年手足无措,在我的暴怒和失控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洛秋忽然从屋里出来,手中的茶杯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发出很清脆的磕碰声。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不可置信:“哪个晚上?什么晚上?你怎么了?”
我心里一紧,目光掠过她,冷冷喊道:“没有什么晚上。”然后转向安良,“请你,不要再出现。”
28
光柱和霓虹交错,掌声和音乐融合。各种声音混合的声浪,使人如置身深夜的海岸,一波一波的浪潮不断袭来,舔舐衣衫和肌肤,心有微澜,不断荡漾起伏。
台上的唱歌的女子,比起诸多偶像歌星,多了一丝温婉,少了几分浮华。
她在台上唱:“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飞语,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江辰在我耳边讲过的“六眼飞鱼”的笑话来。我们约好一起来听演唱会的,可你去了哪里?
郝时雨在演唱会外,买了几只荧光棒。我们随着尖叫的人群,踩着音乐节拍,不断挥舞手中的荧光棒,声嘶力竭地呼喊:“梁静茹,我爱你!梁静茹,我爱你!”
那些在演唱会人群中的呐喊,与其说是对偶像的喜爱,不如说是一种释放。那些青春时期的郁塞,如一次盛大荒洪,借由黑暗陌生的人群,找到疏通的出口。
“梁静茹,我爱你!梁静茹,我爱你!”我的嘶喊渐渐微弱,最后变成一句细弱的:“江辰,我爱你。”我在人群中,缓缓蹲下来,掩面而泣。
郝时雨在演唱会过后不久的某天,不辞而别,只在我的手机里,留下一条简单的短信:“姐们儿走了,保重!”我不知道她哪时哪刻离开,我没有去送她,我害怕面对一场一场的离别。因为不知道每一次离别之后,还会不会再见。
我接到了×建筑科技大学设计系的录取通知书。学校在一座叫做锦和的城市,一座温婉的南方小城。
而洛秋则顺理成章地考上了首都艺术学院表演系。她抱着云姨,在客厅里又唱又跳,云姨也笑着,眼角蹙起很深的眼纹。这是爸爸离去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她们露出如此纯粹的笑容。屋子里的稀薄冰冷被欢笑冲淡,盛夏阳光拨开桂花树,透过落地玻璃窗,稀释后的阳光暖暖地落在客厅里,白晃晃一片,好温暖。
那天,云姨做了很多好吃的。酱香鸡翅、菊花豆腐煲、丝瓜烩虾仁……她甚至跑了好几条街,买了我爱吃的黄桂柿饼和洛秋喜欢的紫米老婆饼。这是爸爸去世后云姨做的最成功的一次饭菜,也是出事后我唯一食之有味的一餐。云姨不断地给我们夹菜,最后,把一张银行卡推过来:“这是你爸爸以前让我给你存的钱。哪天开学?火车票买好了吗?到时候我去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我说。“也好,你们都长大了,也该独立了。洛秋,你也是。”女人的脸上,又露出无可奈何、疲倦的脆弱表情。
八月的薄秋,暑气还未散去,我独自提着行李,登上列车。心已经飞走了。听说,那座校园,秋天红叶弥天,碎金铺地,每到红叶“疯”时,蔚为壮观,远近高校的学生乃至游客都闻名而来。
不知道新的生活,能不能烙平心里的褶皱,不知道走失的苏茆茆,还能不能找回坐标。
唱尽黑夜之歌的孩子,推开窗户,黎明来临之前,阳光会不会叩响你沙哑的嗓音,发出一声明亮又微弱的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