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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爸爸在我出事的那天晚上,驾车和朋友一同外出吃饭,微醺而归,车子驶过三环时,因躲避一辆急转弯的面包车,撞上路边的隔离墩,一车两命,他,和一个叫安建国的中年男子。爸爸和安建国被送往医院后,先后不治而亡。那天的都市新闻和报纸,都完整地报道了这起车祸。照片里的银灰色轿车,扭曲变形,触目惊心。我在两天后才知道。
因为尸体严重损坏变形,我未被允许去太平间见爸爸最后一面。很快入土下葬。在郊外的公墓,一块小小的墓地,向阳的风水之地,是他最后的归宿。来了很多人,他生前的好友、单位下属、生意伙伴、远房亲戚,都表情肃穆地安慰我们,然后各自散去。云姨在葬礼上数度昏倒,突如其来的灾难像一个巨大的榨汁机,沥干了她所有的水分,也抽走了她赖以生存的养料。苏岩曾是她甜美生活的养料。
洛秋哭哑了嗓子。我也哭,可是更多的时候,我在不停地发抖。五月的天光,我却感觉孤身站在南极的远天僻地中,白茫茫,刺骨的风大片大片地灌到心里,好冷。
人群渐渐散去。洛秋和云姨,渐渐恢复神志,彼此搀扶着,坐在一边的石椅上休息,神情萧瑟。
几天了,郝时雨一直陪着我。“去那边树荫下坐一会儿吧!”她说。她扶我到松树后的一条石椅上坐下。我茫然地看着远处,那种茫无边际的绝望又向我袭来。我失去了贞洁,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从此这世上,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而我深爱的少年,从出事到现在,像消失了一般,一直没有出现。我和洛秋都双双请假了,班里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家出事了,有和洛秋要好的同学也来安慰她,可是,江辰,即使作为一个普通同学,也没有露一下面。
此刻,我多想他在身边,即使我们无法再像从前,即使无法再并肩走下去,哪怕,此刻,他来了,站在远处,看一眼就足够。
或许,他真的如洛秋所说的,是个自私冷漠的少年。我恨所有自私冷漠的少年。这时,一团面积巨大的阴影,挡住了我的视线。身材微胖的少年,有微微肥硕的肚腩,像一只肥软可欺的麦兜,他的表情腼腆又痛苦,欲言又止。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却又想不起来。“你,是苏茆茆吧?”我漠然地点点头。
“我……我爸爸……我……我……”忽然,他哼哧地哭起来,“苏茆茆,对不起!”
“你神经病啊!”郝时雨忍不住训了一句。“我爸爸是安建国,和苏叔叔那天晚上一起,然后,出车祸了。那天晚上,他们在抢救,我去见爸爸最后一面,爸爸告诉我,他和苏叔叔在等待救援的时候,互相约定,谁要是活着,将来要照顾对方的家人。可是……可是……谁也没抢救过来,呜!呜!呜!我……我……爸爸说,我长大了以后,要照顾好妈妈,照顾好苏叔叔的家人。”原来,他是同车死者安建国的儿子。他说得语无伦次,眼中蓄满泪水,向我表达了爸爸最后的祈愿。原来,苏岩在弥留之际,也曾想过,嘱托幸存好友,给我最后的庇护。可是,谁也没有幸存下来。
我茫然地摆摆手:“不用了,我们会照顾好自己,你也失去了亲人。”
“我……”他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又咽下。郝时雨劝他先离开,有话日后再说。他转身,脚步缓滞地走向不远处坟前的中年妇女,扶起她,下山去了。也是一个倒霉的可怜的孩子。
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三人许久地不发一言。云姨不再按时做饭,即使做了,也是缺盐少醋。
我在浴室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和洛秋迎面撞上。她的眼睛依然红肿着,忽然盯着我的脸,问道:“你的额头怎么了?”
我伸手去摸,那里是一块红肿,那晚被打留下的痕迹。此刻,她的关切询问让我心里微微一暖,我低下头,装作不以为然:“没事,不小心撞的。”
洛秋的目光,忽然闪过一丝慌乱,她不安地低下头,说:“没事就好。”
不祥的猜测和狐疑忽然涌上心头,难道,是洛秋?是她找人去侮辱我?只有她最在意我和江辰在一起,对,一定是她。当这个念头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时,吓我一跳。我几乎要冲上去推开门揪住她质问,最后,伸出的手又轻轻放下了。时至今日,是她,或是赵乐乐,又能怎样?我再也不会是从前的苏茆茆了。这个家,已经经不起任何波澜了。
已经是,失无可失了。渗入骨髓的痛苦,都要各自承担,独自纾解。生活继续,高考正马不停蹄地赶来。在家休息了两天之后,当我再回到学校时,发现郝时雨的座位是空的。
我以为她依然逃课,最后在学校门口的公告栏里,看到了一张醒目的处分公告,她被开除了。
她在课间,莫名地抄起板凳,砸向毫无防备的赵乐乐,赵乐乐头部缝了八针,左手食指骨折,至今还躺在医院。郝时雨的舅舅,给赵乐乐家赔了很多医药费,在教务处,甚至给校长跪下了,也不能改变她被开除的结果。听同学们都这样说。
她为我出气,打了赵乐乐,在离高考不到十天的日子,被开除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愧疚不安过,我想,至少,我应该去找找她,说句谢谢或者对不起。一整天,头都昏昏涨涨的,终于挨到放学,一出校门,她忽然从暗处跳到我面前,一点也没有被开除后失落的样子,她一边和旁边的同学没心没肺地打着招呼,一边揽住我的肩。
“郝时雨,你怎么这么糊涂,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把她拉到没人的暗处,低声埋怨,“反正已经这样了,你打了她有什么用?马上高考了,你的前途……”
说到“前途”,她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嘻嘻地笑起来:“去他妈的前途,我就是进了高考的考场,也考不上,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她们说你被家里关起来了,怎么出来的?”“嘿!趁舅舅不注意,逃出来的呗!我来送你回家,走!”我的泪水,又不争气地涌出来。三年同窗,她为我打了两次架,一次被罚站,一次被开除。情意深厚,即便是鲁莽率直的方式。我该怎样偿还?“哎哎哎!别太感动哦!是不是想着要怎么报答我啊?唉!以身相许吧!你是个女的,咱不稀罕。下辈子吧,下辈子你投生一帅哥,拼命追我,往死了对我好,怎样?”她依然能这样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我苦笑一下,使劲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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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辰再没有出现在校园里,他仿佛忽然从人间消失了一般。从各处听来只言片语的传闻,我才得知,江辰的家,也出事了。他的父亲贪污受贿,数目巨大,被检察机关查处,已锒铛入狱,几处房产和名下财物都被没收。几天前,江辰家里的人来学校为他办理了休学。又有人说,他父亲已将部分财产转移海外,并为他办好了留学手续,他压根儿不稀罕参加什么高考。各种传闻都有,总之是,他家真的出事了,他真的再也没有在学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