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许多多出于私人恩怨的攻击,都把Y扯到身前当盾牌,而他只能沉默着听,还要时不时露出“哪里哪里”“我还做得远远不够”的谦虚笑容。慢慢有不少人私下有了默契——绕开他,绕得远远的。
我跟他爆发冲突是在六年级。
富家少爷H从没参加过的清雪行动,我们小学每年冬天起码要折腾七八次。校门口有早市,积雪混杂着垃圾、菜汤,被行人和车辆压成厚厚的一层,我们从家里带着扫帚、铁锹、煤炉钩子、斧头、簸箕……去学校集合,目
的是比别的班提前清完区域内的冰雪,为自己的班级争夺一面鲜艳的流动红旗。
集体荣誉感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它曾在我体内那样沸腾过,时至今日却流失殆尽,回忆起来让我无比费解。
但是被划分多大的承包区,却是要看运气的。那一天,五班分到了一块好地段,相邻的我们班却要面对因为水管渗裂而结冰的下坡。我们埋头苦干,当然也没忘了表现自我,班主任和校长走近时扫得格外认真些。
Y大大地摆了我一道。
我用斧子砍冰层的时候,冰碴溅到了眼睛里,站在原地揉了很久,眼睛还是酸痛,一边眨一边流泪,模模糊糊中看到Y手脚并用地爬过了我面前。
他把扫帚放在地上,双手各握住一端,撅着屁股往前推雪。“你干什么呢?”我问。“簸箕被拿走了,用扫帚可以把雪推成一堆。”他说。我笑:“你等他们把簸箕拿回来再用呗,这样多笨啊,还累!”“就你会省劲儿啊,人家干活你看着,你的确不累。”我愣住了,回过头,看到班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们背后。
班会上我被揪起来,批斗了足足有十分钟,班主任拿我和Y进行了花式对比,尤其讽刺的是,他是男班长,我是女班长。
我们班主任早就感受到了我对她因为各种事而起的、没能隐藏好的敌意,正好抓住这件事情,用无比光明正确的对比项Y,
把我骂得哑口无言。
下课后我因为羞愤呆坐在桌前,Y走过来,说:“老师误会你了。”
那你怎么不帮我说话呢?我冷笑,抬头说了一句十分恶毒的话:“家里那么难过的事,你一直拿来表演,到底怎么想的?”
Y愣了很久才说:“我没有。”说来也巧,班里下发团委自办的学生周报,第一版就有Y的采访。
记者跟随他去给父亲扫墓,见到他在墓前痛哭,并经由那个年代独有的话语体系,将场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出来。
我转头看了Y一眼,用视线发射了无法传递给班主任的全部怒火和轻蔑,Y脸色苍白,没有继续争辩。
还好岁月漫长,这些都会过去。
初中Y就在我隔壁班,我们有共同的物理老师,泼辣风趣,曾把我们几个班的学生集合在一起参加公开课大赛,关在小实验室里设计和排练,我也因此与Y重新成为了朋友。
他还是他们班的班长,同学们都很信服他,我看见他们荤素不忌地开玩笑,确信新班级是真的没几个人知道他家里的事。
我和他道过歉,为我的恶毒。“我挺喜欢初中的。”他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他笑了,还是一张正气十足的脸。“真的,真的很高兴,”他说,“我再也不用听他们提起我爸爸了。”
10
Y为被瞩目而痛苦,却也有人在夜里默默许愿,祈祷着他人的目光能落在自己身上,哪怕一秒也好,一
个对视也好。
高中走廊,学生们形单影只或勾肩搭背,擦身而过时,总有一个人并不平静。
我的寝室长个子高高的,爱看《今古武侠》,最喜欢《洛阳女儿行》,烫了发尾,染成了深栗色,近视镜片都是浅浅的西瓜红色。
她喜欢一个风云人物,一个梳着低配仙道彰发型的篮球健将,公认的帅哥,高一篮球联赛的时候就有很多女生慕名去场边为他加油。两个人仅有的一次交集是在高三,他们擦肩而过。
风云人物的眼神平顺地滑过她,没有一秒停留,而她,我们全寝室公认的大姐大,躲闪着低下了头。
没了,就这些。把高中三年掰碎了用放大镜看,也只能看到这些。临近毕业前的某天,早上我俩起得最早,一起去食堂吃饭。她突然问我:
“上了大学之后,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吗?”我说不出来。她也没逼我说什么,她只是给自己一个设问。
“我大学要变得漂漂亮亮的。”她低头喝了一口牛肉面汤,那是我们食堂早饭里唯一不像猪食的东西。
“就算天生不漂亮,也没办法变漂亮,也要昂着头走路,任何人看我的时候,都要大大方方看回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漂亮得不得了。
11
但变得美美的哪是那么容易的。
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大学一年级才第一次独自逛街,第一次给自己买衣服。
我上小学后,妈妈开
了服装店,置办我的衣服对她来说都是小意思,进货的时候顺手买几件就好。她定期飞去全国各地“打货”,那时广州是外单服装之光,于是我也沾光穿过好多纪梵希T恤(假的)、VERSACE裤子(假
的),连拎饭兜的布袋子都是BURBERRY经典格纹(当然也是假的)。可惜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一身“贵气”,同学们也没人认识,直到前年我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珍藏的、小时候最喜欢的鱼骨图案T恤,愕然看到领子后的商标上,写着大大的“D&G”。
真是母爱深似海。
上了大学,看着身边的姑娘们大大方方逛街,我十分羡慕。但我在校园里还没找到特别好的朋友,和不熟的人一起逛街,总归有点不自在,我决定自己去。
2006年秋,北京还只有三条地铁线,我需要从宿舍楼步行10分钟到东门外,过天桥,挤四站公交车至五道口,坐上轻轨十三号线,往北边绕上一大圈,到了西直门站,步行上楼,沿地面施工栅栏走3分钟,下楼,换成二号线——才终于走进西单。
对外地人来说,西单是北京最有名的地方之一,虽然很多街道看上去其实也是破破的,遍地垃圾,麻辣烫小摊和炸串店都挂着一样丑的大牌匾。我逛了一下午一无所获,因为我实在是紧张,导购员一跟上我我就想逃跑;而且我那么贫穷,这加
剧了我的紧张。
路过无数“拍手店”(就是那种店员在门口不断拍手以吸引路人注意力并同时高喊“全场六折买三赠一限时抢购”的店)之后,我告诉自己不能再蹉跎时光了,黄昏时分咬牙闪进了其中的一家。
进门就上楼梯,二楼居然是非常宽敞的大卖场,顾客不少,店员全都叽叽喳喳围在收银台前待顾客排队买单,广播里不断通报着战况,“×××今
日销售额再创新高,其他店员再接再厉!”
我趁无人注意连忙开始挑衣服。我选中了一件灰色的棒针织毛衣,正好适合即将来临的冬天,十分宽松,
而且便宜。试衣间排长队正合我意,我压根就不敢去试,我只想完成“自己买衣服”这个任务而已。
匆匆跑到收银台去交款。一个店员眼睛尖,笑眯眯地迎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姐”“姐”地叫个不停,我心知这一单应该就会算在她的业绩里了。
提着袋子离开时,我经过了楼梯口的衣架,看见两个女生各拿着一件衣服,对着光线细细地检查袖口和领口的走线。我像被雷劈中了。
我从袋子里翻出毛衣,果然,左边的袖口破了一个指甲大小的洞。
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回到收银台,在一群小妹中辨认出刚刚热情招待我的那一位,走过去跟她说:“你好,抱歉打扰了,这个衣服,袖子破了。”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我。我更不好意
思了:“所以你看……”
小姑娘社会经验丰富,通过我的表情和语气迅速识别出,我只是一个窝囊废。
她松了口气,凉凉地笑了:“关我什么事?你买的时候怎么不看好啊?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弄的啊,你怎么证明?别找茬了,不可能给你退,你别站这儿挡着。”
她旁边的两个小姐妹也笑了,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三个人一起走进卖场
去寻觅别的客人了,我拎着毛衣,像个呆子一样站在原地,收音的小姑娘“啪嗒”合上抽屉,白了我一眼。
我默默把毛衣放回塑料袋,快步走出房间,走下楼梯,最后真的开始逃跑,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暴走了几个路口,哗哗淌眼泪。
我居然连一件衣服都买不好。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擦干了眼泪,憋着一口气进了身边的店。是佐丹奴。
我在最外面的台子拿了两件半高领纯色打底衫,一黑一红,赌气一样付了款,都没注意拿的是XL号。
放假的时候我把这三件衣服都装在行李箱里带回了家。我妈拎起那两件丑陋的打底衫,问:“你怎么还给你爸买衣服了?”
我气得鼻子都歪了。她一无所觉,又拎起那件破毛衣,说:“这件还可以,自己买的?行啊你,
会买衣服了。”
我不敢置信:“真的?”“真的啊,这件真的还可以。”我想了想,说:“我把袖子刮到钉子上,剐破了。”
我妈温柔地笑了:“没
事,我拿钩针给你弄一下就好了,很简单。”我又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12
难堪丢脸的瞬间谁没有呢。
高中的时候,全市中考状元和我一个班。刚开学时候我们筹备80周年校庆的班会节目,决定演童话舞台剧,所有串场的路人都是他一个人演,演得特别好笑,浑身都是戏。我们一群人正在空教室里嘻嘻哈哈地边排练边玩,一个同学经过门口,扬着手里的单子说:“摸底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所有人一窝蜂围了过去。状元愣了一下,迅速地跳到了窗台上,戴上耳机,抱膝坐下,幽幽看着窗外。
他以状元的身份进入这所学校,第一场考试,压力一定很大吧。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可惜最后他忍不住想瞄一眼门口的情况,却撞到了我的视线。
后来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最羞耻的一件事。我觉得不是的。他一定干过更羞耻的事,只是我没看见。
大学也有个姑娘,数学好,英语棒,人也酷酷的,最不该就是在阶梯教室的分享会上举手提问。
她提了一个自觉很有分量的问题,偏偏遇到了一个浑水摸鱼的嘉宾。
姑娘问问题花了半分钟,嘉宾一句话就答完了,漫不经心的。她还没来得及坐下,愣愣站在座位边。
然后她高声地说出了事后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结束语。
“谢谢师兄。那么,让我们……让我们……一起为了中国的金融事业
崛起而奋斗吧!!”
13
我写完上面那两件事,就原谅了第一次买衣服的自己。
14
我喜欢回忆那些出糗的瞬间,因为它们真诚、轻松,错了就错了,至多懊恼,但不致命。
人生中还有很多选择是致命的。
2004年的夏天,北京举办过一场APEC青年科学节。世界各地几百名高中生聚在一起,打着交流科研成果的幌子,进行了为期十天的北京深度游。
我是黑龙江的学生代表之一,我们的参会科研项目是“融雪剂对城市行道树的影响”——这是一个几乎不需要研究的项目,小学生都能蒙对结果。而我们也的确只是用主成分为粗盐的劣质融雪剂浇了半个月花,全部浇死,拍照记录做展板,就这样兴冲冲地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夜里的卧铺车厢中,一对男生女生看对了眼,怎么也不肯睡,就坐在走道的折叠椅上借着微弱灯光轻声聊天,像两只偷吃的小老鼠。我迷迷糊糊,听到女生担忧:“咱们这成果也太敷衍了,都没有对照组,会被笑话的。”
男生大大咧咧地宽慰:“怕什么,咱们也算边疆,科学发展得滞后点岂不是很正常——欸,你什么星座的?”
他没说错。主办方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世界民族大团结才是正事,科学是什么,能吃吗?
五大洲青少年集体入驻北京八十中,我被学生公寓里的空调、网口、独立卫浴深
深震撼了,火车上男孩那句“边疆人民就是苦”烙印在了心上。
首都真好。
这场活动的本质就是“公款游北京”加“青少年版世纪佳缘”。我们到了北京便被打乱重排成几个课题小组,我的舍友分别来自北京和台湾,对面住着香港姐妹和澳大利亚小美人,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很快和大家玩到了一起。
那时候并没注意到黑面男。
黑面男是北京男生,的确非常黑,夜里过马路会有危险的那种黑。大家提起他,会说“就那个,那个保送清华的”。
他比我高一级,是准高三,刚通过生物竞赛保送到了清华的什么什么生化专业。一次中午吃饭我坐在他对面,也打算用清华来寒暄几句,他忽然大怒道:“清华、清华、清华,我就是个符号吗?难道没保送清华,我就不是我了吗?”
我想了一会儿,决定说实话。“还真不是。”他气得像要打人,我突然很想笑。
文艺作品里,常常有富家子弟冒充穷小子,希望验证,如果去除金钱、地位、华服、跑车,他还会不会遇到真爱。但华服养成了品位,金钱提供了
底气,地位开阔了眼界;人被符号影响和塑造,塑造的结果又呈现为新的符号,哪能分得清楚呢?保送清华又不是天上掉馅饼,它体现了黑面男的智力和努力,这难道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但黑面男并
没被说服,他只是不跟我争了。从那次吃饭开始,我走哪儿他跟哪儿,理由是,他英语很差,而我英语不错,嘴巴也叭叭叭很能讲,可以借由我来和国际友人多多交流。
我们因为这个鬼扯的理由开始形影不离。而他英语的确很烂,烂到一句也不肯讲的地步,自暴自弃地当起了聋哑人。
我现在还保留的一张合影中,我们在天坛,十几个人站了两排,他在我身后,把V字比在我头上,我笑得无比灿烂。
那真是一个浪漫而热烈的夏天。
白天我们听讲座、游北京,晚上大家打牌唱歌做游戏闲扯淡,我们宿舍是大据点,有天晚上全课题组的人都挤在一个房间聊到天亮,台湾高雄的两兄弟现场创作b-box,连新西兰的哥们都学会了怎么玩“海带啊海带”。
但大家一直对黑面男喜欢不起来。北京本地人,清华,臭脸。这三个关键词组合起来,听着就欠打。
一天晚上,两个朋友很焦急地冲到我房间说:“你知道吗,今天下午我们俩和那个保送清华的一起去听医疗器械的讲座,我们特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问他一句特别难的话,他会!英语他全都会!丫是装的!”
一个人“作恶”和“为你作恶”是两码事。我压根就没生气,甚至挺高兴的。但是黑面男的傲气得罪过太多人,在众人炯炯的期待目光之下,我硬着头皮抱怨了一句,“他怎
么耍人啊!”——然后不负众望地不搭理他了。
冷战一共也没几天。科学节要落幕了。
离别前的深夜,大家抱头痛哭,在彼此的文化衫上签字,合影,许多因为活动而结缘的小情侣互诉衷肠,以为情比金坚逃得过距离和时间。
我在楼下闲晃,不出所料遇见了形单影只的黑面男。他说:“聊聊?”我说:“那聊聊吧。”
我们谁也没提英语的事。他自负,但也的确懂得很多,只要我多忍耐一下他的坏脾气,聊天是十分愉悦的。
直到我说起:“下学期高二,我要去学文了。”他说:“学文没前途,别自暴自弃,智商低的人才学文呢。”
我一下子就奓毛了。黑面男优哉游哉地说:“不如咱们打个赌,赌你能不能考上清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