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你姥姥的清华,老子要上北大!”
那么好的夜晚,聊什么不行,说不定可以定情的,我们居然赌这个。现在想起来,他是在激我吧。
最后他说:“两年后你一定要来北京,后会有期。”他给我留了一个联络邮箱,前缀英文字母很长,我不认识,他一瞪眼睛,
“assassin你都不知道?‘暗杀者’,懂吗?”我说:“你网名可真恶心,你怎么不干脆叫心动男孩。”
我凌晨3点才悄悄地回宿舍,发现其他人竟然也都没睡。台湾室友怪笑着说:“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你和清华了,坐在同一张长椅上。
”我很紧张,她继续大笑问:“可是,你们为什么坐得那么远?”
我没回答,却很开心。为这份清白,为我和他对未来的尊重。
那个夏天促成了很多爱人与朋友,分别后迅速降温,但我们一直保持着邮件联系。
第二年的初夏,他发来一封很长的邮件,告诉我,他决定放弃保送,参加高考。
理由很简单,因为被全班乃至全校为高考而战的激情感染了,他觉得他的青春缺失了这一环,他不想做逃兵。我简直要气乐了,但还是斟酌了一下邮件的语气,劝他,考试可以照常参加啊,没人规定保送生不可以参加高考,你为什么要放弃保送呢?
他最后回了我一次。此后应该是因为我不支持他而失望了吧,他再也没有回过我的邮件。
高三那年冬天,各大高校都启动了保送和自主招生选拔。北大的校推名额,我们班只有一个。班主任试探性地找我谈话:“你一直是第一,只要不是严重发挥失常,考北大基本没问题,但这20分的加分如果给别人,咱们班就能多一个录取北大的希望。”
我平静地反问:“如果我严重失常了呢?”
文科班班主任是个非常好的人,换作别的老师,恐怕不会放弃这个让自己班里多出一个北大生的机会,有没有用也要劝三轮的。
我们班主任听了,只是说:“好,那我就把你报上去了,这是属于你的权利。”
走出办
公室,我想起黑面男。我相信如果是他,不等老师开口就会把机会让出去。他是英雄,我只想生存。
上大学后我总在校内网上写日志,内容大多是耍乖搞笑、胡言乱语。有天他竟然来加我的好友。
我挺卑鄙的,通过申请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他资料里填写的学校信息。
他在一所北京的二本,学财会。在我发呆时,他率先在我最新的日志下留言。
“别人夸我牛×,我总是会说我学校不行,你得看北大;可看到你这乱七八糟没营养的日志我才知道,北大已死。”
换做曾经,我一定不会饶了他,斗嘴我不可能输给他。只是我无法确定,这还是不是曾经的斗嘴。我翻进他的页面,看到他最新的日志,说自己通过了奥运会志愿者的重重选拔,终于圆梦了,“一路艰辛,此刻相信都是值得的。”
奥运会志愿者在北大和清华,不能说随报随上,但也的确没什么难度,甚至很多人为了筹备GRE或暑期实习而对此避之不及。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没有感情色彩,没有居高临下;这种理所当然的“差别”,就是无数人熬夜苦读、无数家长翘首期盼、削尖了脑袋也想要挤进好学校的原因。
清华不是一切,清华不是绝对,但在清华,很多事情就是会更容易一点。这只是我的唏嘘,是死死抓住20分加分不放手的我的感慨。
鹓雏非梧桐不栖,
而我只是叼着死耗子不松口的猫头鹰,我不必惋惜他跋涉千里的艰辛,他也不会懂,一只死耗子对我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当时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放弃保送?”他回复我的最后一封邮件说:“为了没有退路的战斗。”
15
大二的时候,我偶然认识了一个电影学院研究生在读的姐姐,邀请我主演她的作业。
只是一个五分钟的短片,讲述“一个电影系学生为了拍关于偷车贼的短片而四处选角,无意中选中了一个真的偷车贼,拍摄过程中偷车贼表演偷自行车,居然真的骑着车扬长而去”的故事。
我演“电影系学生”,演“偷车贼”的,是我们学校的保安。他叫马朝伟,跟每个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说,就是梁朝伟的那个朝伟。
他以前是清华的保安,后来为了“感受两所学校的不同”而跳槽到了北大,上班之余坚持自修,过得很开心,因为学校里的课程和讲座可以随便听。
“我在家乡可听不到这么好的东西。我觉得太幸福了。现在还能演电影,简直了,想不到。”休息的时候他一直和我感慨。
摄制组加上我们两个演员,共计四个人,转场的时候每个人都得扛器材。有些东西实在没地方放,马朝伟热情地说,干脆放在他的宿舍里好了。
保安们的住处在35楼对面,我以前无数次从这里经过,从没注意过角落有这样一排蓝顶铁
皮简易房。这条路一端通向天天上演芭蕾舞剧和经典电影的百年大讲堂,一端通向南门外起早贪黑讨生活的烧烤摊和水果摊小贩,中间是马朝伟的宿舍,他努力着,想从一端走向另一端。
我推开门,屋子里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角落一只巨大的扫帚,除此之外什么家具都没有。
迎面,墙上,贴着一幅硕大的、生涩而端正的毛笔字,只有八个字。“身无分文,心怀天下”。
我会一直记得。
《岁月的童话》是我最喜欢的动画片。日文名字叫おもひでぽろぽろ。おもひ是おもい(回忆)的旧写法,ぽろぽろ表示零零碎碎,整句直译
过来就是“回忆的点点滴滴”。
我刚学日语的时候,知道ぽろぽろ可以用来形容眼泪簌簌落下的声音,所以看到它的日文名,心中一软。
一回忆起来就会簌簌落泪的事情,是什么呢?
后来知道自己是误会了,动画片里一滴眼泪都没流。女主角妙子的人生陷入茫然之中,她不断地回返到小学五年级,从回忆中寻找前行的方向和理由。
这些回忆,细细碎碎,像一地蹦跳的珍珠,线已经断得不成样子,每一颗却仍然熠熠生辉。
我也想起了几件ぽろぽろ的事情,想起了许多闪闪发光的人;手里有一根断了的线,不知道串不串得起来,没料到写着写着,竟然有些刹不住。
像一个追着蒲公英飞絮奔跑的小孩,停步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一直站在花的海洋里。
阿紫
她靠着干巴巴的成绩考进这个校园,企图索取的却是一种丰富的人生。
她的真名当然不叫阿紫。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九月的开学典礼上。几千人的会场,穹顶像锅盖,笼罩住一片嗡嗡的喧哗声。我们学院的位置在中后排,大家在辅导员引领下鱼贯而入,由于都是陌生人,也没什么位置好挑,轮到哪里坐哪里。
阿紫就坐在我旁边,小小的个子,丑丑的样子。
新生们高考前都是来自各地的尖子生。自矜、审慎,有自知之明,对陌生人好奇但无法坦荡放下架子主动结交,偶然四目相对的结果往往是尴尬地避开。
我倒是得天独厚。那个暑假我把自己胳膊摔骨折了,开学典礼时还打着显眼的石膏,给每个遇见我的人提供了现成的话题:“你没事吧?”——至少我收获的大部分问候都是这样的开场白,可阿紫不是。
我余光注意到她看向我,于是转过去想对她微笑,她却迅速把脸转开了。这套动作循环多次之后我不耐烦了,决定率先开口说你好,她突然怯怯地说:“我叫阿紫。”
说完这句话,她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像是死过了一回似的。
我们聊了很多常规话题:你是哪里人,我是哪里人;哦你们高中我有听说过,很厉害的;你在哪个宿舍,宿舍里都有谁;选课系统好难用,对了你选修课选了哪几门,意愿点是怎么分配
的……
我那时社交能力很普通,只能维持谈话继续,一旦有断掉的预兆便连忙生拽出一个新话题,另起一行。而理解她的普通话实在有点困难,我却不好意思把她的每句话都重新问一遍,于是不懂装懂,一律点头,好几次连她的提问也用点头作答。
明明疲倦,我还是忍不住一直起话题,因为阿紫的眼神带着一种期盼。无论多无聊的话,她都笑得很真,带着牙套所以习惯性地单手捂嘴,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弯弯地眯起来,在我绞尽脑汁时眨巴眨巴的,好像两只等待投喂的小动物。
她给我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似乎这场对话证明了她的某种能力,甚至是一个巨大的人生突破。
阿紫是家乡小县城的高考状元,和奶奶相依为命。她讲完这句就严阵以待,似乎盘算好了我会问起她的父母。
我生硬地转去聊热门体育课选课竞争有多激烈,直到单口相声无以为继,趁着主席台调试话筒发出尖锐噪音的空当,赶紧装作低头查看手机短信。
她忽然问:“你会不会觉得我的名字很土?”
我可能是太累了,有些话一时没拦住:“很像小学数学课本里面的人名啊。”
就是那些分苹果分蛋糕集体去植树的小朋友们的名字。她琢磨了两秒钟:“那就是很土。”我赶紧补救:“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说你的名字很可爱。”
这时我才用余
光扫了一下她的打扮:浅黄色衬衫,奇怪的花裙,黑色凉鞋,可是里面却穿了一双肉色短袜,在脚踝那里勒出两个明显的圈。
是有点土。可越是这样我越要对她小心而热情,或许是对心中一闪而过的刻薄做出弥补。
阿紫听到我说她可爱,低下头很羞涩很纯真地笑了。当真了。
就在这时坐在阿紫旁边的男生探头过来,很大方地打招呼:“你们好,我是台湾的,宿舍里几个哥们都叫我小台湾,认识一下,留个号码吧?”
阿紫的脸瞬间红透了,报号码错了好几次,小台湾看她的眼神已经有点怪了,我在旁边解围,问她:“阿紫你这是新换的号码对吧,我和你一样,也有点背不下来。”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
小台湾要完电话后还跟我们闲扯了好几句。他是我羡慕的那种人,和陌生人明明什么都没说,却让你觉得放松亲切。
所以也很容易让人误会。
冗长的开学典礼我已经记不得多少了,进门前发给我的校徽在退场的时候就被我弄丢了。我拎起书包转身随着人群往外涌,阿紫拉了我一下,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宿舍楼。我说我还打着石膏呢,现在住在外面的酒店。
她讶异地捂住嘴:“你怎么还打着石膏?”
这是不是证明了阿紫从来不会打量和审视别人?但我当时没总结出来这个纯真的优点,我只觉得她眼睛有问题。
说来有趣,我和她在会
场外匆匆道别,没走出几步就想起自己还真得回一趟宿舍楼拿东西,于是转身折返。
正巧在楼门口撞上在树后呆立的阿紫。我本能地顺着她的目光所向看过去,哦,小台湾正亲昵地搂着一个姑娘,
在一楼的窗子外笑着说话。
“你怎么了?”我问阿紫。
阿紫像受惊吓的兔子一样转过来,看了我一眼,脸又“腾”地红了,话都没说一句就转身疯跑进了宿舍楼。
我自然站在原地联想了一番她慌张的理由。难道她跟小台湾是旧识?暗恋?世仇?
但是当我在迎新生的文艺汇演中再次神奇地和她坐到了一起时,我假装那天什么都没发生。我讨厌窥探的人,自然不希望成为其中一员。
阿紫却憋了一个小时,在演出结束才突然问我,台湾男生是不是都“那个样子”。
“哪个样子?”我不解。“就是有女朋友了还能跟别人勾勾搭搭的。”她话越说越小声。饶是我自认机智,也被震惊了。
“他怎么跟你勾搭了?”
阿紫又不蠢,一听我的语气就知道我在想什么。恐怕她也意识到热情搭讪和要手机号这件事情可能在除她以外的人心中真的算不上“勾勾搭搭”,所以说不出话了。
我俩跟着退场观众一起慢吞吞往外挪动,阿紫忽然哭了。“你别笑我好吗?”阿紫说。
夏末的晚上,校园里暑气不散,头顶上是昏黄的路灯,我们从光圈走进阴影里,又从
阴影踏入光圈中。
阿紫一路都在跟我讲着她自己的故事。
没什么特别,大概就是父母离异,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小县城民风淳朴又传统,她只知道好好学习,也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所以更加好好学习,皇天不负有心人,成了当地的骄傲。
但是也只骄傲了一个暑假。
阿紫并没有被这个校园吓到。她早知道大学校园里会有很多外形出众、见识广博的同学,他们会发现她的土气与局促,也可能,到最后都没发现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然而我听了这番剖白却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记得那天是9月10号,我们甚至都没有正式开始上大学的第一堂课,而这只是我第二次见到阿紫,我对她毫无兴趣。
太突兀了,她让我有点害怕和无奈。这不妨碍我做一个最好的倾听者,不嘲笑也不违心认同,只是听着就好了。
可她讲完之后,忽然说:“你也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吧,这样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即使她不这样说,我也在盘算着要怎样讲些无关紧要的糗事和担忧作为交换。
这样的苦恼太多了。英语分级考试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未来同学们究竟有多优秀;学院内按成绩分专业注定一年后竞争激烈;也或许还可以聊些更私密的,比如我暗恋好几年的高中同学,统统告诉她都没关系,反正她永远不会认识他……
然而,当阿紫在路灯下用那
双并不好看却格外澄澈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却做不到了。
不少熟人曾评价我“虚伪圆滑”,但那天晚上,我却看着阿紫,说:“我不想讲,我想走了。”
我没办法对她撒谎。关于好朋友这件事,她是认真的,她对你的每句话都当真,所以不要骗她。
未来总归会有很多人欺骗这个小镇姑娘,但这个人不应该是我。道别的时候,阿紫忽然问:“你能不能给我推荐几个歌手?”“歌手?”
“就是大家都会听的,很火的那种。我奶奶不让我看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但是我觉得到现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一定会被别人笑。”
我说了一长串名字:梁静茹、周杰伦、陈奕迅、林俊杰、王菲、孙燕姿、张惠妹、林忆莲……我也不知道她记住了几个。
回到酒店之后我想了想,把这些名字全都通过短信发给了她。她回答说,谢谢,今天对不起了,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没回。
之后我拆了石膏,开始进行艰难的复健,也搬回了宿舍。端着一盆衣服路过阿紫的宿舍,我听到屋里传来很大的音乐声,公放着梁静茹的《丝路》。
半个多小时后我洗完衣服,再次经过她的宿舍,里面还在放《丝路》。我略略停了一会儿,门忽然开了,露出她室友的不耐烦的脸。
“啊呀,是你啊,你跟阿紫关系不错对吧?”室友没头没脑地问,还没
等我回答就继续高
声抱怨起来,“你能不能让她别放这首歌了?都放了三天了,有机会就放,她觉得好听,也不至于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