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了两个博士学位。”他彬彬有礼地说着,“生物学和化学。走吧,不要磨蹭了。”

  他的话一下子变得如此冷漠,方才与我长谈时的温和已荡然无存。他说他有两个博士学位自然也不是向我炫耀,而是说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吧。我绝望地道:“可是,你这样做,难道心里不惭愧么?”

  “有些人并没有感染夜王,却杀了太多的人,仍然被称作伟人,他们惭愧过么?”他手一摊,向我优雅地行了一礼,“谢谢你的血。”

  “快走。”铁满用钢筋顶了一下我的脊背。钢筋上的寒气似乎透过衣服传了进来。我踉跄了一下,走出门去。屋里没有灯,沿着仄仄的楼梯走下去,我看见柳文渊站在门口,边上站的,竟然是紫岚。紫岚那张丑陋的脸上还带着泪痕,我朝她苦涩地笑了笑,她却扭过脸去没有看我。

  “你来了?”

  柳文渊居然向我打了个招呼。那人看见紫岚,皱了皱眉道:“柳文渊,这个小姑娘要做什么?”

  “放过她吧,忍之。”

  这个“忍之”想必是这个人以前的表字。他急然转了一下手上的班指,脸上露出笑容:“原来是这样啊,好吧。”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道:“柳文渊,你那个儿子倒是挺能干的,你和他有联系的话,不妨叫他跟着我干。”

  柳文渊没有回答,只是道:“走吧。”他刚要走出门,从楼上突然传来那个疯女人的声音:“柳文渊,爸爸,你们怎么还不睡觉?”

  我的呼吸一下顿住了。那个女人叫的“爸爸”是谁?难道仅仅是一句疯话?没等我回过神来,那人道:“阿玉,你去休息好了,爸爸跟柳文渊马上回来。”

  她这那个人的女儿!我惊得呆了,他转过头,看着我惊诧的表情,微微一笑,道:“不用这副样子,她不是我和柳文渊的女儿生的。”

  的确,柳文渊的女儿如果活着,现在总该有九十多岁了。我喃喃道:“可是……可是……”

  我说不出话来,他却道:“适合夜王的人太难找了,而我们自己的直系子女更有可能一些。这些年我生了足足有十几个,只有二十多年前生过的一个适合,可惜那个孩子因为那年地震,后来失去了消息,不然也该有你那么大,也不用费那么大劲找了。”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仍然鼓足勇气,期期艾艾地道:“那个唐……唐……”

  “是。那年我被逼出国,那个孩子刚生下来,我让一个姓唐的下属养着,不是你。可是后来回来,就找不到他的下落了。阿玉生下来就是个白痴,可惜不适合夜王,我把她给了柳文渊,让他帮我生两个下来。他倒有本事,一生就是两个,虽然都是白痴,倒是都适合,呵呵。”

  他笑着,似乎在说与他不相干的人。我喃喃道:“那两个……他们都是你的外孙啊……”

  当张朋消失的时候,铁满说要把柳文渊的白痴儿子带出来,那时我还以为柳文渊因为是自己的儿子,不忍心让这个人吸血,可是没想到那叫阿大阿二的两个弱智孩子居然也是这个人的外孙,可是在这个人的嘴里,他们几乎就是两件毫无价值的物品而已。

  他皱了皱眉,道:“铁满,他话太多了。”

  铁满又用钢筋戳了戳我,喝道:“快走!”

  我被铁满赶着向井台走去,紫岚却没有跟出来,远远地站在门口看着。如果不是我的错觉,我发现她脸上淌着泪水。井台前干干净净,月亮斜斜映在中天。今天是十六吧,月亮依然很圆,照得周围一片雪亮。柳文渊和铁满两人用力把井盖打开,那人看着他们的动作,只是站着不动,低声道:“我分析过夜王的性质,却无法发现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它们能有意识地避开阳光,应该是生物,但不论是蒸馏还是冷却,都无法得到残骸,同时也没有气体析出。换句话说,这种东西可以说是介于‘有’和‘无’之间,可能是外太空那无数神秘莫测的东西中的一种。如果以此写一篇论文,得个诺贝尔奖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那个陈涛也这样说过。只是对于陈涛来说,诺贝尔奖是他所向往的最高荣誉,而对于这个人来说,诺贝尔奖想必根本不值一提。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时柳文渊和铁满已经把井盖打开,铁满根本连看都不敢看,一打开就往后跳出了四五米远。随着井盖被打开,这人从怀里摸出一块丝巾,抹了抹嘴,只是这个进餐前的优雅动作让我不禁毛骨悚然。

  这时柳文渊往井里看了看,忽然惊道:“忍之,你过来看看!”

  他的声音极是惊惶,这人也吃了一惊,道:“井里怎么了?”他一个箭步走到井圈边,向里看去。这口井是他那永恒生命的来源,他对这口井的关切想必比任何人都多。

  他刚走到井圈边,探头向里看去,柳文渊突然一把拎住了他后颈的衣领,将他一把推了下去。这口井并不很宽,如果是个胖大的人,说不定会被卡在当中的,只是这个人很是瘦小,“咚”的一声,一下就掉了下去。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我惊呆了,正看着,忽然觉得身后有个人在解我的绳子,扭头一看,却是紫岚。我叫道:“紫岚,你看……”

  紫岚费力地解着。现在这绳结比方才更大,她解得更加费力。一边解着,她道:“阿康,你快跑,跑出去不要回来了!”

  “可是那个人……”

  我还没说完,井中突然发出了那个人的叫声:“铁满,快拉我上去!”因为他在井里,回声很大,听起来瓮声瓮气的。铁满惊叫一声,像一条听到命令的忠犬一般猛冲上来,可是到了两三步远,却不敢再往前了,只是瞪着柳文渊喝道:“柳文渊,快把老大拉上来!”

  柳文渊喃喃道:“忍之,你难道还没有厌倦么?”铁满的叫声对于他来说直如蚊蚋。那人在井里扑腾着,又猛地叫道:“铁满!”

  “是,老大。”铁满说着,可是并没有上前,反而又退了一步。他握着那根钢筋,犹豫着,既不敢向前,又不敢再退后。柳文渊也不再理他,向紫岚道:“紫岚,快过来。”

  紫岚这时刚解开我手上的绳索。被绑得太久了,我的双手都已经麻木。我看着紫岚向井台边跑去,吓得直着嗓子叫道:“紫岚!”

  紫岚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她那张丑陋的脸上有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猛地又向井台边冲去,站到了柳文渊的对面。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这时月亮已上中天,正对着井口。铁满看着他们两人,眼里只是茫然。

  “柳文渊,你想过河拆桥么?”

  井里又传来了那人的叫声。柳文渊只是对紫岚道:“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井里那人的叫声已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响,猛然间,井口冒出了一团黑色。这团黑色冲出井口几乎有三四尺高。井里那人发出了绝望的惨叫,黑色已如活物一般爬上了柳文渊和紫岚的身体。我嘶声叫道:“紫岚!”

  紫岚又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里带着绝望和悲哀。那是怎样的目光啊,我无法形容,才一接触,就让我如同针扎一般疼痛。那人惨叫道:“铁满!铁满!”这叫声也已经拖着长长的尾音。

  铁满忽然抬起头,叫道:“老大,我来了!”他一个箭步向前冲去,也顾不得地上已经像漫开了一地的墨汁,一下踏了进去,将手中的钢筋向柳文渊后心扎去。柳文渊一定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向他动手,脸上一阵惊愕,钢筋已经一下刺穿了他的身体,从背心刺入,透出前心,就像用一根烧红的针穿过肥皂一样。他一下刺倒柳文渊,登时抓住井口,把手向井中伸去,叫道:“老大,快抓住我!”

  一个噩梦吧。我想着。现在我应该马上冲上去,推开铁满,可是我的身体却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根本挪不动步子。紫岚尖叫起来,她伸手要去推铁满,可是铁满一掌挥去,就把她打得摔倒在一边。这时井中发出“哗”的一声响,一道黑影猛冲起来。

  就是那个人。他被铁满拉了上来!他浑身湿淋淋的,已如浸透墨汁,铁满身上本已爬满了黑影,井水溅上来,将他浑身都浸得湿了。那个人一冲上来,就站在井台上,一把抓住柳文渊,张口咬住了他的脖子。柳文渊还没有死,被那人咬住喉咙,浑身如同狂喜着一般颤抖。

  “柳文渊!”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这尖叫凄厉得犹如鬼哭,我吓得浑身一震,扭过头去。那是柳文渊的那个疯了的妻子,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不住拍打着地面,两边站着阿大阿二。这两个弱智患者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嘻嘻地笑着,大概把这当成了游戏。听到这女人的声音,柳文渊忽然睁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喃喃道:“忍之,我还清了。”

  柳文渊的身体如同一个口袋一般在缩小。钢筋还插在他身体里,但这里已经失去了支撑,掉了下来。柳文渊的伤口中流出的已不是鲜血,仍然是那种黑色的东西。不是液体,因为那些黑色就如活物一般漫延上钢筋,就像是有一团无光无色的黑色烈火燃烧上来。我已不敢再看,可是身体如同不属于我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他晃了晃脑袋,似乎又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身体一斜,向井里倒去。那人松开了手,柳文渊的头一下掉了下去,身体也猛地撞在了井口,但令我吃惊的是他的脖子登时就像被一把快刀割过一样与他的身体分开了,而身体则如同一滩滑溜溜的粘液一般滑进了井里。

  铁满突然叫道:“老大,我动不了了!快救救我,老大!”他眼中那种愚昧的凶狠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脸张惶,身体已经被那种黑影吞没了,只剩下一个面无血色的头。即使他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恐惧来临时,他仍然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