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那个班指。”

  “班指?”

  这个班指就套在我的大拇指上。这个班指应该就是温建国第一次见到柳文渊时,柳文渊戴在手上的那个,后来却不知怎么被那个老人拿去了。我道:“班指怎么认出这种人来?”

  “那是用那块天上掉下来的铜做的。柳文渊那时偶尔发现,当自己靠近这块铜时,铜明显增大,而别人靠近时却不会。于是他请人把这块铜破开,铸成了十一个班指,分给剩下的十个人。这些班指戴在手上后,一旦有适合夜王的人出现,班指就会变松。”

  我奇道:“是变紧吧?”

  “嗤。”他又笑了笑,“如果那块铜是一根铜条,你觉得变大会成为怎么样?”

  “直径变粗,长度变长。”

  “变大的比例是相同的,但长度要远远大于直径,假如直径为五毫米,长度为五厘米,那么变大时都增加百分之十,直径较长度的变化来说微不足道。然后把这根长五点五厘米,直径五点五毫米的铜条弯成圈,你说当中的空是变大还是变小?”

  我的脸一下变红了,只是在黑暗中也看不出来。他说得深入浅出,一下就能理解,我自觉受过高等教育,这些中学物理的内容却居然忘了。而夜王班指居然有十一个!那恐怕这一个并不是柳文渊那个了。我一直在怀疑温建国说的话里有多少是真的,不过看来关于班指的事他并没有说谎。我道:“你也有一个吧?”

  他笑了起来:“是啊,柳文渊也给过我一个。现在就戴在你手上。”

  黑暗中,我感到一只手抓住了我手指,褪下了那个班指。班指套上后已经很紧了,现在又松了下来,他褪下来时并不困难。

  “是这个?”

  “柳文渊那天接到的信便是那个老人带来的。当柳文渊把十一个班指分给大家时,自己也拿了一个,说好如果找到适合夜王体质的人,就将他带回来。可是另外十个人外出后无声无息,再也没有踪迹,隔了几十年,那个叫阿昌的突然回来了,只是已经不成人样。因为那个阿昌已经沾染上了极少量的夜王。我想,夜王这种东西能影响人的神经,可以让人的欲望上千倍,上万倍地增长,这个人如果是个贪婪的人,即使他的适合夜王的体质,同样无法支撑太久。那些人不是个个都能清心寡欲,大概只有这个阿昌最为淡泊,才能支撑那么久,但也已经不行了。那个老人说,阿昌几乎是一回到村里就成了一滩黑影。幸好那是个大白天,太阳很大,阿昌又是死在外面的,从他身上流出来的夜王马上被太阳晒化,才算没有出更大的乱子。”

  我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了。贪婪。贪婪的人发作得更快吧?所以张朋才会那么快就会湮没在黑暗中,而同样,我会莫名其妙地拼命想得到那尊金佛,根本不考虑有什么后果……可是我仍然觉得奇怪,道:“那怎么会在温建国手上?”

  “柳文渊的儿子原来名叫温建国啊,林蓓岚倒没有跟我说。”

  这又像是当头一棒,我惊呆了,道:“什么?”

  “林蓓岚原本是我的女人,我让她去找适合夜王的人的。”他笑着,“不过温建国居然会是柳文渊二十多年前送出去的儿子,我实在没想到。那次他把温建国放走了,我差点就要杀了他,而这个温建国也没了踪影,一气之下,我才让铁满把这个没用的臭女人扔进河里的。还好柳文渊没骗我,温建国把你带到这儿来了。”

  直到这时我才算明白过来,怪不得他们会误入到这个偏僻之极的射工村,原来其实是林蓓岚带他来的。温建国告诉我的并不都是实话,夜王戒指并不是戴在那个九哥手上的,而是在林蓓岚身上,大概是林蓓岚在和那个老人争夺金佛时掉下来的吧。柳文渊发现温建国居然是自己的儿子,才让他回去,让他找一个能适宜夜王的人回来。也许,柳文渊对这种大海捞针本身就不抱希望,只是不忍心自己的儿子死在这个人手上。可是温建国最后仍然没有逃过夜王的侵蚀。我不知道他最后一次来是要告诫我不要去射工村,还是来带我去的。他已经消失了,现在也没有人能够知道。

  “感染上夜王的人,渐渐地就失去自我,只有意志力极强的人才能保留意识。”黑暗中,他的声音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如一块冰,“这些人渐渐地就不再产生食欲,因为他们的身体也被夜王改变了,消化系统、排泄系统、循环系统、内分泌系统都发生了改变,平常的食物必须经过胃和小肠的消化才能吸收,可是他们不能了,唯一能够吸收的,就是血。”

  我打了个寒战。吸血,温建国在深夜逡巡于街头,寻找的大概也是猎物吧。而我呢?我眼前仿佛看到自己沉浸在梦游的恍惚中,光着脚走上街头,贪婪地撕咬着灌木丛里的野狗。

  我还想再问一下,这时门外响起了铁满的声音:“老大,快到时间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听得他坐着的椅子发出一声响,“吱”一声,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光亮。

  那是月光。他拉开厚厚的窗帘,推开了窗子。月光如同洪水一般奔涌进窗子,让我感到一阵晕眩,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掩住眼,但手一动才想起自己的双手被绑住了,只能闭住眼,让自己习惯一下。

  “多好的月亮。”他的声音里突然带有深沉的感叹,“走吧,小伙子,活着原本只是一场大梦,死了,也可以看作是梦醒。”

  我闭着眼,侧过头去,让开这明亮的月光,几乎呻吟一般地道:“为什么要吸我的血?难道猪血羊血已经不行了?”

  “我不像柳文渊,我已经在这个人海里翻滚了太久,只能靠你这样的血才能延长我的生命。”他走到我跟前,轻声说着,“不用害怕,换种看法,你的生命会在我的身体里继续,那也一样。”

  他凑得很近,口气都喷到我脸上。我睁开了眼,想着是不是该再求两句饶,一睁开眼,猛然间如同被打了一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人……真的是这个人么?这个人的照片在历史书上也能看到,只是据历史上记载,他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我大口喘息着,道:“你是……你真的是……”

  “褚士珍,黄峻,穆月田。”这个人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出近现代史上三个小有名气的名字,“还有现在的归客侨商李光期,都只是不同时期的我。”

  褚士珍是北洋时期号称北洋七子中的一个,黄峻则是日本扶持的华北自治时期一个官吏,穆月田则是一个很有知兵称号的将领,而李光期就是那个我曾在报纸上看到过,现在投资很大的华侨富商。我惊得喘不过气来,低低道:“都……都是你?”

  “我几乎是一本近现代史了。”这张温和而儒雅的脸上还带着微笑,怎么看都顶多六十多岁,“可惜时间不够,不然我可能给你讲讲许多已经堙没在历史中的谜题。”

  我已经震惊得无法站立,一条腿软软的,只有单腿跪在地上:“不可能!我一定在做梦!”

  “做梦?”他低声笑了笑,“大概是做梦。我以为我身上有夜王,一定是世界上最无耻、最残忍的人,可是这八十多年来,我看到过太多的无耻和残忍,即使是夜王也无法相比的,那时我也觉得是做梦。不是么,印度教就说,这世界是梵天的一个大梦,梦醒时便是这世界的末日,然后再沉入另一个梦中。”

  “不可能的,”我嘟囔着,“你还想要什么?你已经什么都拥有过了。”

  “成吉思汗的铁蹄踏破欧亚大陆的时候,他想的仍然是把更远的远方也收入版图。”他冷冷地道:“人的欲望是没有穷尽的,小伙子。这已经不是一个只靠刀剑就能征服世界的时代了,现在我要的是永远的生命。”

  “夜王能给你永生?”

  “是的。夜王让我嗜血,但也给我永生。不过夜王虽然受两个人的意志力压制可以进入休眠,但它们也在繁殖,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重新打开井,让它们得到新的血肉,才可以进入新一轮的休眠。”他笑了起来,“所以你该感到荣幸,如果没有我和柳文渊压制住夜王,恐怕这个世界早就已经灭亡了。”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怔怔地看着他,道:“可是,不能把夜王消灭掉么?”

  “夜王生存在地下水中,谁也不能保证把它们清除干净。何况,那是柳文渊的神,如果能消灭夜王的话,他也会消失的。”他脸上又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柳文渊这种清教徒式的古板也不能抵御永生给他的诱惑。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有他不可告人的阴暗角落。十多年前,当他那具衰老的身体快要无法承受夜王的时候,我要他选择,是愿意就此消失,让那个我找来的人代替他的位置,还是和我一样,用吸取你们这种人的血来换取生命,他想了半天,还是选择了和我一样。”

  那就是紫岚见过的那次吧。我默然无语。如果我处在柳文渊的位置,恐怕想都不会想就会这样做的。这时铁满又敲了敲门,道:“老大,月亮快照到夜王井了,我带他走吧。”

  我的心又是一沉,他道:“好吧,一起去吧。”

  门开了,铁满拿着那根钢筋走了进来。他一进门,用标准黑社会的礼节向他鞠了一躬,对我道:“走吧。”

  他手上那根钢筋上,仍然带着血迹。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然而还留着万一的希望,叫道:“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