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饶有兴味地着着铁满,低声道:“铁满,老大也帮不了你。放心吧,我会照顾你家里人的。”

  可是铁满也听不到他的话了,他猛地惨叫一声,身体像矮了半截。他是如同一支放在火上的蜡烛一般在极快地融化,身体混在那一滩黑水中,也几乎只是不到两秒钟,他那高大的身影就已消失不见。

  月亮已经偏到了一边,黑影正在极快地缩回去。这黑影如同一头无形的巨兽,饱食后便将沉入长眠。那个人跳下井台,仰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着黑影的消逝,他身上的黑色也在极快地消褪。本来他已经如同隐没在夜色中了,此时却正在重新显露出来。

  这一定是个噩梦,一定是。

  我想笑,吃吃的笑声也确实涌出了我的嘴。我的确是在笑,现在我会马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吧,于是发现做了这么一个怪梦,说不定时间也只过了几分钟而已。我笑着,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如此的可笑,也只可能是一个噩梦。

  醒吧,是噩梦的话,那就快醒来。我呆呆地想着,天空也崩塌了一般下坠,大地则在上升。

  我晕了过去。

  十八、挽歌

  我梦见了许多。梦见我还是个抱在手里的孩子,挤在一大群人群中,被推来攘去,然后又放在一块坚硬的地方。正当我难受得想要哭出来时,另一双手抱起了我。然后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长,哭泣,读书,恋爱,失恋,工作,失业,诸如此来。在一瞬间,我仿佛过完了我的一生,而黑色的火焰燃烧在四周,让我无处可逃。我呻吟着,疲惫却如铅块般压在身上。

  “阿康,你醒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睁开眼,猛地坐起来。可是与我意想中那间狭窄而混乱的房间不同,眼前看到的仍然是横七竖八的梁栋,以及旧得快要腐烂的家具,仍然是在柳文渊的家里。和别的房间一样,这里同样充满了霉菌的味道,只不过屋子一边的有一排书架,放满了书,更增加了那种湿漉漉而粘稠的霉味。让我吃惊的是,书架上的书很多,摆放得整整齐齐,总有上百本,既有发黄的线装书,也有烫金精装的厚本辞典,我甚至在一部很旧的《康熙字典》边上看到了一部商务印书馆二五年版的《英汉大辞典》。柳文渊在八十多年前做过老师,那些书大概是那时留下来的。只是久不翻动,很多书上已经有了霉点。

  如果是个梦,那我仍然在这个噩梦中无法自拔。我呻吟了一下,那人走到我边上,轻声道:“阿康,你难受么?”

  那是紫岚,她关切地看着我。看到她那张丑陋的脸,我却感到了心底的一丝暖意。在射工村,我好像被扔到了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洪荒时代,只有紫岚才能把我向现实拉近了几分。我强笑了笑,道:“紫岚。”

  “你醒了吧?”她的声音有着与她的相貌完全不符的动听音色,让我想起了那些脆薄的冰凌,薄薄的,刀锋一样飞快,却又不禁掌心的一丝热气,一碰就会融化,闪着幽蓝的光。

  “我很难受。”

  “是这样的。他说夜王在休眠前会让人感到难受。”

  我茫然地看着她。我仍然不敢相信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呆呆地坐着,下意识地道:“柳文渊他……”

  “爸爸已经死了。”她眼里突然淌出泪水。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称柳文渊为“爸爸”吧。我摸了摸额头,前额很烫,不知是不是有热度。我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这间屋子没来过,柳文渊的家是一所大宅院,房间一共总有二三十间吧,很多房间想必已经许久没住人了,我的皮箱便放在墙根,想必是紫岚帮我拿来的。我道:“他呢?”

  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放了我。她眼中闪过一丝凄楚,道:“他仍然不能见阳光,躲在楼上那间暗室里。”

  “他为什么不杀我?”

  紫岚低下头,轻声道:“他说,你可以留着下次用。”

  下次用?我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天已经亮了,阳光很好,这些天来我第一次感到阳光的温暖和柔软。我苦笑道:“希望他下次的时间能久一些。”

  “你不害怕么?”

  “怕。”我又苦笑了一下,现在也只有苦笑,“可是我有什么用?一个无业游民,整整混日子,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如果他被柳文渊压在井下,想必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可是,柳文渊死了,他倒活下来了。我能怎么办?我不可能像他那样,把他摁倒在地,吸光他体内的血。即使夜王已经感染了我,但有一句话他说错了,我不会迷失自己。

  让自己迷失的,只有自己。夜王也许会影响人的神经系统,但柳文渊仍然保留着人性,紫岚也一样,只有他才会彻底地变成一个恶魔——即使他内心深处仍然存留着些许久远以前的软弱。

  紫岚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她正要说什么,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个人声:“柳文渊,你在么?”

  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我吃了一惊,道:“是谁?”

  “别怕,是五敬。”她刚说完,一个村民已走了进来,看见我们,他有些局促,陪笑道:“紫岚姨,你在啊。有客人么?柳文渊没在?”

  “他没在。怎么了?”

  那个村民光着脚,脚上还沾着泥巴。他有些犹豫地道:“是这样的,我阿娘今天起来很难受,想让柳文渊去看看,赶赶夜王。”

  是因为昨天封住夜王的事引起的吧?我看向紫岚,紫岚却仍然很平静,道:“知道了,我跟他说。”

  “谢谢你啊。”那个村民又踩了两下脚,把脚上的泥巴刮掉一点,“要没有柳文渊在,真怕会出什么事。我阿娘说,日本人来的时候,要不是有柳文渊,村里一个都活不了了。”

  他还要说着,楼上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五敬,你看见柳文渊了?哈哈哈,我说他会来的。阿大阿二,快出来!”

  那是柳文渊的妻子。那个村民吓了一大跳,抬头看着楼上,道:“不是的,阿玉阿太,我没看见柳文渊。”

  “没有看见你来做什么?这房子是柳文渊的!你们快走,统统走开,不要进来!”

  她叫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当中夹着阿大阿二断断续续的哭声,又马上转成笑声。可能这两个弱智少年觉得母亲的哭声很有趣,也是一种游戏吧。紫岚皱了皱眉,道:“五敬,你快出去吧,我阿姨又犯病了。”

  “是,是。”那个纯朴的乡民点了点头,又转向我道:“你坐啊,我先下地去了。等一会掘两个番薯来尝尝新。”

  柳文渊的妻子坐在楼板上,哭得更加响了。五敬逃也似地逃了出去,紫岚走上楼,正向她安慰着什么。我走出门,看着楼上,柳文渊的妻子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她虽然疯了,似乎仍然有一些意识。只是看着她的样子,我心中有些不忍,也要走上楼去。刚踏上两步,柳文渊的妻子突然一跃而起,指着我骂道:“就是你,你害死了柳文渊!你把柳文渊还给我!还给我啊!”

  她那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十分可怖,我打了个寒战,不敢向上走了。正在犹豫,有个人忽然喝道:“阿玉,闭嘴!”

  是他!他大概还躲在屋子里。也许他现在仍然不能见阳光,传说中,吸血鬼能被炽烈的阳光烧化,也许正是夜王引起的吧?被这人喝了一声,柳文渊的妻子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瑟瑟发抖,一句话都不敢吭了。紫岚扶着她,道:“玉姨,回屋里去吧,柳文渊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