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纷纷围了上来,伏利度拿过一支火把,就着火光,一个一个看过去,嘴里道:“他信,禾其…你,你,还有你…伏别顺他,你也出来…你们十个,一人拿一把刀,再备一把,出来。”
这十人站了出来,在伏利度身后排成一排,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决一死战的神情。还有人争着要出来,伏利度看着他们,声音平和下来,道:“好了,这就够了。如果我们顶不住,你们也别撑了,各自逃命,能活几个下来就活几个吧。走吧。”
当那些羯人向山上跑去时,伏利度对那十人道:“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拖,能拖多久是多久。都给我埋到雪地里去,等马队过来时,只砍马腿,听好了,砍马腿!他们离了马,黑暗中不敢过分逼近,在雪地上也走不快,能把他们拖到天亮就值了!我不想说假话,今天晚上,我们只有拼死顶住,没有逃生的机会了。想要走了,现在还来得急,我不会强留。”
那十个人纹丝不动,其中一人沉声道:“百户长,你要再说逃命的话,我们只有现在就死在这里。”
伏利度道:“好!大家死在一起,草原之神必会保佑我们的灵魂!来吧,一个一个地趴在地上。伏别顺他,帮我用雪把他们掩起来。”
他们刚在雪地里藏好身,只听路上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至少有一、两百名骑兵觅着雪地里的痕迹追来。每个人都握紧了刀,知道今晚对自己来说,是最后一晚了。
最后一场血战。
骑兵们近了,马蹄踏得地面都在震动。伏利度等人隐身在一个陡坡后,这样既可以隐身,而且马跑到这里时通常会向前跳跃一段距离,可减少一开始被马蹄踩伤的机会。伏利度感到身旁一人在微微颤抖,低声道:“别慌…别慌…稳住…稳住…来了!”
第一批马腾空而起,高高的从众人头上掠过,落在坡下,溅起大片的雪泥。马上的骑手手里举的火把照亮了地下十一个人苍白的脸,但他们急于赶路,根本无人注意脚下。骑手们三匹一行地跳过陡坡,看样子训练有素。
伏利度本打算再等几批马过去后,就中而断,一直做着不要乱动的手势。没想到跳到第四批马时,一匹马跳得不够远,落下来时正踏在一人大腿上,咯的一声,踩断了骨头。那人大吼一声,挣扎着坐起身,一刀砍断那匹马的后腿。后面的马收不住脚,直冲过来,“砰”的一声巨响,将那人上半身生生撞断。
但那马也翻滚在地,马上骑手摔下来,还没回过神,已被一刀噼死。伏利度大声喊道:“砍!”
剩下的人同时发出疯狂的嚎叫,一跃而起,猫着腰往马群中钻去,提刀只往马腿上砍。这一下变起仓促,顿时有十几匹马被砍断了腿,长声嘶叫着在地上打滚,马队立时混乱起来。骑手们纷纷持刀砍来,但对手个个象耗子一样到处乱蹿,慌乱间说不定自己的马就突然地一跳,歪倒下去,是以个个心惊,想要拉马远远躲开。这些羯人抱了必死的决心,对头上砍来砍去的刀视而不见,拼了命地乱砍马腿,一时气势大胜。
但随着落马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地面的合围之势,羯人斩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双方都杀红了眼,开始了近身拼死肉搏。
伏利度战场经验丰富,动作奇快,在马匹间绕来绕去,转瞬间就放到了十几匹马,冲到了马队中间。马上的人混乱中向他砍去,虽砍中了几刀,但都不是要害,被他拼死避过。听身后有自己的人大声惨叫,他也顾不得了,只想趁乱多噼些马腿。
正砍得起劲,忽地头上风声大作,有一股巨大的力道直压下来。这力道既猛且快,伏利度刚察觉到,已杀到面前,避无可避。他本能地将刀往头上一举,“啪啦”一声响,刚刀断为数段,余力未消,震得他飞身而起,穿过马队,重重摔倒在路旁的雪中,胸口肋骨断了数根,一时气也无法吐出来。耳中只听骑手们都大声道:“符大人!符大人!”
那符大人显然对自己的攻击信心十足,竟不再看伏利度是否已经毙命,向后纵去。好几名羯人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但只有一声,随即归于沉寂。就有骑手叫道:“符大人神功盖世,威震…”他话没说完,符申冷冷地道:“行了。赶快将马匹拖走,让出路来。”
伏利度心中冰凉,只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正在此时,忽听破空之声响起,从南面传来,数名骑手放声惨叫,滚鞍落马。有人叫道:“啊,有马过来了,难道对方还有埋伏?”
“嗖嗖嗖”的破空声不绝于耳,对方竟象是有数十人同时放箭一般,而且准头极佳,每响一声,几乎都会有一人被射中,惨叫声中落下马来。马队再度惊惶起来。
符申喝道:“快扔了火把!”众人立时醒悟,忙将火把抛到地上。但火把一时并未熄灭,对方的箭仍然又快又准的射过来,眨眼功夫就有十六、七人中箭落马,叫声凄厉,眼见不活了。其余的人惊慌失措,纷纷打马,都想尽快跑入黑暗的地方。人也在推,马也在挤,队形一片混乱。
符申怒道:“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但骑手们此刻已无暇听他的号令,各自纵马乱跑。符申刚要回身训斥,迎面一箭射到,他反手一刀噼开来箭,入手竟有些沉。那人卯足了劲,又是连着几箭射到,符申虽一一挡下,心中却越来越惊疑,只觉此人的力道之大,竟似不在自己之下。
就在此时,有人暴喝一声,声若滚雷,震得一众骑手耳朵里嗡嗡作响。伏利度心中狂跳,听出这是一直跟着阿清的伏莫隶术的声音。他身子不能动,勉强抬起头,只见夜色里,十几骑马如飞而至。
符申喝道:“放箭!快放箭!”但队伍已乱,人人忙着躲闪,只有几个人慌慌张张搭弓射了几箭。那十几骑丝毫没有停顿,马上的骑手骑术甚佳,在马上伏低纵高,猱身躲过飞来的箭,转眼间就冲到了面前,直接冲到马队中间混乱的环节。没等符申的人回过神来,几声惨叫响起,立时只见人仰马翻,队伍竟被这十几骑生生冲断。符申心中大惊,没想到这支队伍里竟有通晓兵法战术的高手,刚要喝止手下,却见对方当先一人手持一柄长矛,奋力冲刺,一口气竟将三人挑得高高飞起,砸到一旁的马队中去。周围的人齐声惊唿,那人大声喝道:“我是北郡部落第一勇士伏莫隶术,谁来与我一战?”一边说,一边长矛横扫,两名离他近的骑手刚来得急举刀格挡,“砰砰”两声,两柄刀被伏莫隶术的长矛打出老远,两人同时喉头一痛,飞身落马,洒了一天的血雨。
周围的骑手无不听闻过伏莫隶术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屠夫本色,吓得魂飞魄散,纷纷退避。伏莫隶术领着几人向前猛冲,追得几十名骑手飞也似地狂奔。
符申打马上前,振声高喊道:“保持队形!别乱!前面的迂回过来…”
他本待追击伏莫隶术,刚冲到队伍断开之处,忽地一股疾风扑面而来,他侧身一避,劲风竟带得他一歪。符申这一下更是惊异,原来对方还有如此高手。他反手一刀逼开那人,勒转马头,纵开数丈,喝道:“是谁!”
火光中,一名青年骑着匹白马昂然而立,手持一对槊。这样生死搏杀的当儿,他看着自己,居然还露着一丝微笑。符申只看了他两眼,就知道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已讨不到任何好处了。
这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巨野泽说大不大,可是小靳、圆空等人轮番拼命划船,也直到黎明时分才勉强看见对岸的河滩。
小靳虽说运足功力划船,不是很累,但也出了一身一头的汗,脑袋上汗气蒸腾,这下也体会到当年看和尚“蒸馒头”的滋味了。小钰靠在他身旁,一夜没合眼,此刻眼圈通红,神情恍惚。小靳几次让她去睡会她都不肯,一直盯着对岸的火光。那火有一阵特别大,特别多,小钰抓着小靳的手不住颤抖,道:“怎…怎么那么多人?怎么办?”
小靳道:“慌什么,说不定是阿清他们点的火呢?”
没过多久,那些火又迅速熄灭了,小钰又紧张得不得了。小靳没奈何,打起精神随口胡扯,瞎编乱造,总之先哄过去再说。后半夜,又飞起了雪花,眼瞧着几艘船都要给雪埋了。小靳气得咒天骂地,好在没有风,不然这样小的船非给吹翻了不可。
天蒙蒙亮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小靳打手势,叫几艘船都放慢了速度,悄无声息滑入芦苇丛内。圆真和圆悟轻功最好,两人上了一艘小舟,先去岸上查看。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一头大汗的回来。原来他两上岸,发现了许多羯人尸体,但顺着尸体走下去,又有几十具骑兵和马匹尸体。从现场留下的足迹看,应该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最终骑兵们顶不住撤退了。
小靳拍着胸脯道:“我早就说嘛,愣的怕不要命的。东平那些兵你们又不是没见过,一个个象抽了魂一样,哪里会真的拼老命?”
小钰等人松了一口气,看来族人们还没有完全失败。这一带岸边遍布岩石,犬牙参次,难以靠岸。众人找了好久,才寻到一处平缓之处,弃船登岸。小钰见到族人被雪半埋的尸体,心中凄苦,想要替他们掩埋。可是尸体这么多,时间又紧迫,哪里埋得过来?众人好一阵劝说才拉开她,几个和尚围着草草做了一会儿法事,大家伙便沿着雪地上的足迹继续向东而行。
等走到骑兵们的尸体旁时,小靳仔细搜查了一下,发现他们的刀剑和弓等武器都已被人搜走,看来羯人们最后是从容撤退的。小靳对石付道:“喂,石付大哥,看样子还挺有些人手嘛,你不是说没几个可以用的人了?”
石付皱着眉头道:“奇怪,竟还能对抗骑兵,我记得只有几十个步兵了,弓箭也几乎用完了,怎么会…难道有别的帮手出现?”
小靳道:“谁知道?应该是在前半夜动的手,后半夜下了点雪,现在足迹都看不清了。你说他们会向哪个方向撤?”
石付毫不犹豫地道:“东面的山林。那是唯一还可以容身的地方,错不了。我们赶得快的话,还能追上。”
众人心中多了几分信心,痴天行又在附近找到几匹跑失的马,让走不动的妇孺坐上去,大家伙加快步伐向东走去。小钰一路上心事重重,小靳怎么逗她说话都不理睬,最多勉强一笑,算是回答。小靳甚觉无趣,跑到队伍最前面去探路。接近中午时分,小靳发现了新的足迹,看样子有大批人确实是往山林方向去的。
他们这个时候已经站在了一处山崖上,回首西望,脚下白茫茫的一片,十里之外的巨野泽已变成了灰黑色。小靳还记得水牢的方位,特意爬上一块岩石,向那个方向望去,那里此刻正被铅云笼罩,大概正在下雪吧。
老黄…是不是仍在那水牢之间徘徊?
小靳叹了口气。他现在倒宁愿还关在那水牢里,每天吃喝不愁,也不用面对这样乱七八糟惨烈的人世。
小钰昨天晚上说的是真的吗?如果她真的有一个天大的秘密,那么,孙老乌龟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在慕容氏就要打过来的当口,他还敢以整个营的羯人做赌注,真是舍得下大手笔。看来小钰的秘密可不是开玩笑的…只差一步,真他妈的只差那么一步就成功了…
但是她回来又能怎么样呢?小靳担心地偷偷打量小钰。自从昨晚她说了那些话后,不知怎的,只觉她再也没有往日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就算眉头深缩,也看不出有丝毫犹豫。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追上阿清,仿佛追上后要做的事,早已经定了…小靳心中隐隐的害怕,但究竟怕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发呆的时候,众人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痴天行招唿他快点跟上。小靳懒洋洋地回道:“知道了知道了…”转身刚要走,忽觉眼角瞥到了什么。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鼓了半天勇气才回头向湖的方向看去。
只见远远的湖边,早上登岸的地方,七、八艘大船正依次徐徐靠岸。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小靳仍看得清一队队士兵从容下船,在岸边排起长队。青色的旗帜随风招展,人还没有下完,已经延绵了数里,小靳知道,那是孙镜本部的旗帜。
“嘿…还真的是个大秘密啊…”小靳由衷叹息。
痴天行又在前面催促,小靳不管他,坐下歇了一会儿,直到被吓跑的力气重新聚集起来,才站起来喊道:“喂,你们有谁知道怎么把雪地上的足迹抹掉吗?”
当下道曾、石付带着羯人加快步伐前行,而小靳、痴天行、圆空等人则留了下来,到旁边的林子里找来树枝,沿路抹去众人的足迹。但因为通过的人多,况且山路上除了雪,更多的是泥泞,实在很难彻底弄干净。痴天行提议,沿着另一条山路尽量大张旗鼓地走,希望能把对方吸引过来。
但这样势必要求引路的人有很好的轻身功夫,把对方引走后才能全身而退,而且人还不能太少。大家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由圆空、圆真、圆悟三人实行这一计划,圆定、痴天行和小靳则留下继续抹去足迹。
计议已定,圆空等人赶到山下一条岔路口向另一边山头奔去。他们跑一段就施展轻功回来,重新跑过,务求使足迹越多越好。小靳等人则忙着把路上泥泞的足迹用雪掩埋起来。
忙到下午,前面放哨的圆定跑了回来,叫道:“来了,来了,至少有三千多人!”
小靳等人见足迹掩盖得差不多了,便都藏身在岩石后,等着监视对方的行动。圆定道:“这个孙将军为何如此执意赶尽杀绝?难道这些羯人的性命,比他的城池还要重要?我听说慕容氏就要打过来了,他不去北面守城,却还赶到这里来,真是不可思议。”
小靳道:“那自然是有必须要得到的东西…反正这个王八蛋是不会善罢甘休。话说回来,那些羯人也是一个比一个傻,大家分开了跑,说不定早脱身了,非要这般辛苦地凑到一起。是嫌别人抓得不够利落?”
痴天行笑道:“小兄弟始终不明白气节这东西呀。虽说万事万物皆随缘而生,无有定法,但当此乱世,气节却是各族存亡之关键所在。汉人南渡之后,我恐怕气节已衰,不知何时才能重聚了。”
小靳歪着脑袋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们汉人没了气节,才被胡人赶到江南去的了?如果气节重聚了,又会怎样?”
痴天行道:“那自然会重入中原,收复实地。不过我观此间之势,辽东、漠北英雄辈出,汉人想收复河山,不知道是几十年,亦或几百年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