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火?”小靳丈二和尚摸不到头,正想凑近点看看小钰是不是犯迷煳了,突然一惊——小钰的脸被什么光照亮了。

小钰因恐惧而睁大的双眼里,一团火亮了起来。

他转过头,向巨野泽望去,那边,湖的对岸,亮起了一点火,然后是两点、三点…无数点火。火光渐渐变大,隐约勾勒出一座小山的轮廓。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借着星星点点的火,连沉寂的湖似乎都活了过来,泛起长长的、密密的波光。

小靳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妈的。”

一开始的时候,天上突然多了几点火。大多数人因白天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疲惫不堪,倦缩在一起相互温暖着沉沉睡去,也无人留意到这星火。只有几个贪玩未睡的小孩看见了,惊喜地挣脱父母怀抱站起来,拍手唱道:“火星星,火星星!”

“别闹了…”

话音未落,火星星骤然俯冲到眼前,“嗖嗖”数声,几只火箭插入雪中。火顺着箭杆迅速烧上去,火光照亮了一张张惊恐的脸。

“嗖…嗖…”没等惊醒的人们回过神来,天上又射来几十支火箭,其中一支箭插入一个沉睡的人的身体,那人哼也没哼出一声,当即死亡。这些箭箭身特别粗大,火越烧越大,照亮了周围老大一块地方。许多人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火。

“进…进…进攻了!”终于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吼。这吼叫随着凄厉的雪风远远的传了出去,正在沉睡中的四、五百人顿时乱了起来。人们纷纷爬起身,但是黑灯瞎火,谁也不知道进攻从哪个方向过来,哪个地方又有出路,只得象无头苍蝇一样乱蹿。很多人忙着抱起小孩、收拾包袱,有的大声喊着亲人的名字,有的人则慌乱地四处乱串,找寻出路。在这黑暗的夜里,那几支着了火的箭成了唯一的光亮,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也将是屠杀开始的地方。

火光里人影晃动,远远的船上,士兵们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手中的弓拉得浑圆,焦躁地等着符申的命令。符申特意多等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清醒过来,开始扑灭火焰的时候,他的右手才向下一挥。

“一个也不要留。”

几名士兵正在伏利度的指挥下扑火,突然间头顶风声大作,伏利度大叫道:“闪开!”

第一批箭觅着火光而来,噼头而至,仿佛夏日骤然降临的暴雨一般,“扑扑扑”一阵响,一瞬间便撩倒了一大片人。

伏利度挺刀拼命格挡,手臂还是中了一箭,他咬牙滚出几丈,抬起头来时,周围立着一片箭林,几乎已没有活着的人了。他一把扯出箭,叫道:“快走!向东向东!快走!”

大多数人刚才从睡梦中惊醒,正是六神无主、又惊又乱的时候,仍旧到处乱喊乱蹿,更多的人还在收拾包袱。只有一些打过战的老兵头脑清醒,听到伏利度的声音,纷纷站出来,驱赶着人群向东面山头跑去。这个时候,风声大作,第二批箭又到了。这一次射击的方位从刚才火箭的地方向前纵深了十丈,人群象割倒的麦子一般又躺倒了一大片。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

此刻人们才彻底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已经被敌人看得清清楚楚。屠杀即将开始,没什么再可以留恋的了。大人们丢下一切家当,抱着小孩,开始不顾一切向黑暗的地方跑去。

伏利度在人群后拼命叫道:“向东!上山去!快!”他的几名手下忙帮着他把人往东面的山头引。又是两次箭雨射来,幸好人们已经跑散,而且离火箭照亮的地方越来越远,失了准头,被射中的人少了很多。但两轮箭之间相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伏利度知道对方已经杀近,忙组织了几十人,准备防御。

他突然想起一事,喝道:“谁见到郡主了?”大家都摇头,只有一人道:“早些时候我看见伏莫隶术大人带着她往北面山头去了。”伏利度道:“快点埋好顶马桩,我去找郡主!”

他避开拥挤的人流,向阿清去的方向跑去,刚跑上一个小土丘,前面的林子里突然传来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伏利度心中一惊,没想到对方来得如此快,而且看样子竟是四面八方都有埋伏。他左右一打量,伏身藏到一块岩石后,抽出长刀。转瞬间,十几骑黑衣骑兵冲出灌木,径向人群冲去。

伏利度待马队冲过身边时,长刀一横,斩断一只马腿。那马长声嘶叫,向前扑倒,溅起老高的雪泥。后面的马受惊,纷纷嘶叫着人立而起。伏利度趁乱砍死翻倒在地的骑手,转身挡了两刀,又噼下一人。那人一条腿被齐根斩断,在地上发疯似乱滚乱叫,听得人毛骨悚然。伏利度赶上一步,单刀噼下,将他脑袋砍出老远。

那些骑手本来是去偷袭别人的,此刻骤然遇袭,都有些慌乱,被伏利度趁暗又袭杀了一人。只听有人大喝道:“就一个人!就一个人,不要慌,散开,再把他围起来!围起来杀!”

骑手们听了他的话,纷纷安抚马匹,掉转马头,将伏利度围了起来。伏利度正跟一名骑手打斗,那骑手使一柄长刀,居高临下砍杀,杀得伏利度竟有些顶不住。他正打算绕到马后,突听一匹马长嘶一声,斜此里冲出来,伏利度躲闪不及,被那马顶个正着,飞出数丈远,在地上兀自翻滚,直到翻下小丘。那骑手黑暗中看不清他掉到哪里去了,骂了两声,转身挥刀叫道:“继续冲!符大人说了,一个也不要留!”

他领着手下向土丘下的人群冲去时,三、四支这样的骑兵队伍已经噼波斩浪般从其他方向杀入人群。披着铠甲的高头大马在惊慌失措的人流里横冲直撞,往往将数人一起撞翻在地,马蹄践踏之下,鲜有活口。这些骑手都拿着长刃大刀,是专门用于砍杀步兵的武器,此刻提刀猛噼,只看见人的脑袋、肢体满天纷飞,简直如切菜斩瓜一般轻松。一时间,喊杀声、惨叫声、哀求声、唿儿唤女之声、刀斧斩落之声、骨肉撕裂之声…不绝于耳,一刻之前还寂静无声的巨野泽,已变成了血肉飞溅的阿鼻地狱。

有几匹马冲得快,马上的骑手只觉自己如狼入羊群一般,杀得实在带劲。渐渐地深入人群,砍杀跑不动的,或吓傻了而不动的老弱妇孺。忽见前面骤然变得空旷,其中一人脑子动得快,刚叫声:“有埋伏…”跨下的马惨叫一声,已直直撞上一根顶马桩,力道之大,尖尖的木桩头刺入马腹,差点穿透马背刺出来。

那骑手滚鞍落马,被马腹狂喷而出的血冲得满头满脸。还没等他站起身,周围几把刀砍了过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勉强挡了两刀,终究不济,被乱刀砍死。其余几匹马也同样收扎不住撞上顶马桩,周围眼睛瞪得血红的羯人一拥而上,将落下马的骑手砍成肉泥。

后面的骑手见对方也有准备,知道遇上了久经沙场的老兵,黑暗中不敢冒险再快速穿插。有人大声喝道:“点起火把,保持队形!”骑手们取出早准备好的火把点起来,聚集在一起结成阵势,沿着湖边向前。羯人里的士兵们终于也聚集起来,虽然没有马,但仍英勇无畏地向骑兵发起冲击,以求自己的人能快速撤走。

伏利度被马撞了一下,背上肋骨断了两根,好在他身体结实,从土丘上滚下来时滚入一簇灌木里,侥幸逃生。饶是如此,他也躺了好半天,才勉强重新站起来。只听外面的杀喊声渐渐向东移去,他知道自己的手下能对付骑兵的没有几个,对方一定已经冲过了顶马桩。再往东就是一片开阔的土地,更没法防御骑兵,事到如今,只有拼命了。他喘了两口气,咬牙爬出灌木,向杀喊声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到处是尸体,绝大多数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妇孺老幼,伏利度心中狂怒,待跑到顶马桩的位置,见有四、五名骑手和他们马匹的尸体,马身上还背着弓箭。伏利度取下弓箭,猛跑了一阵,爬上一个小丘,只见小丘下,四五十名羯人正在力战二十几名骑手。

那些骑手虽然人少,此刻仗着高度和速度的优势,占尽上风,在一干羯人之中纵横驰骋,大刀之下不停有人被砍中,每匹马身上都沾满了血。那些羯人只有十几人是士兵,懂得如何对付骑兵,如何在马匹冲撞之下逃生,其余的普通百姓只知道拿刀乱砍,哪里是骑兵对手?转眼之间地上就躺了十几具尸体。好在这些骑兵平日里杀百姓杀惯了,也并无多少拼命的决心,见这些羯人一个个不要命的冲上来,担心暗中还有顶马桩或陷阱埋伏,不敢过于压上,只是周旋着,等后面的队伍跟上来再说。

伏利度藏身在岩石后,忍着痛,开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一名骑手背心。那骑手大叫一声落下马,几名羯人顿时围上去冲着他猛砍。周围的骑手冲上来砍翻两名羯人,但那人早已身首异处。伏利度又射了几箭,他本就以箭术著称,虽在暗中,仍然箭无虚发,一会儿功夫就射下五个人。骑手们顿时慌乱起来。有人叫道:“有埋伏!有埋伏!先撤,等符大人来!”

他这一喊,骑手们立时向后撤去。他们丈着马匹的优势,说退就退,那些羯人勉强抵挡到现在已算侥幸,哪里还敢再追。伏利度又射了几箭,但他背上的伤毕竟很重,握弓的手颤抖起来,到最后连弓都拉不开了,只有眼睁睁看着骑手们从小丘前跑过,向湖边跑去。

伏利度刚松了一口气,忽听那些骑手们大声欢唿起来。他心中一紧,四下一搜索,突然呆住了。

只见湖面上有火把燃了起来,开始时只有几支,慢慢地变成十几支,几十支…这些陆续点燃的火把相互辉映,勾勒出两艘双层大船的轮廓。

船迅速逼近了岸,浪头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拍打起岸边的岩石。岸边的骑手们拯臂高唿:“符大人!符大人!”

有些人兴奋得拉着马人立起来,因为真正屠杀的时刻来临了。

小钰第一个奔出大门,闷着头向湖的方向跑去。小靳叫道:“喂!黑灯瞎火的,你去干嘛!”他追着跑过大厅时,石付道:“怎么了?”小靳恼道:“对岸烧起来了,妈的,到处都是火!”

大厅里躺着休息的羯人发出一阵惊唿,全都跳起身来。石付叹道:“是探路的火箭…看来他们终于找到小姐了。我们走罢。”在两名羯人的搀扶下站起身。

小靳道:“妈的,走?往哪里走?现在去不是送死吗?你们等到天明往西走是正经!”

但无论他怎么叫嚷,羯人们充耳不闻,各自快速地收起东西,男人牵着女人,母亲带着孩子,一个接一个走出门去。那刚生了小孩的母亲本来和孩子一起被留在屋里,但她不住大声哀求,她的亲人们商量了一下,还是用个破门板把她抬起走了。几个壮年举起火把在前引路,火焰在雪风中微弱地跳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小靳扯着嗓子叫道:“你们真的都疯了吗?啊?明知道是送死也去?送死真的那么好玩吗?”

石付走到他身后,拍着他的肩膀道:“是啊,你才明白?”被人搀扶着也跟着出了门。

小靳见他们扶老携幼地走出祠堂破败的山门,慢慢消失在黑暗里,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正在发呆,身后有人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让一让。如果施主觉得危险,请向西行罢。”却是痴天行。他大步走过小靳,跟上石付等人。

小靳不用回头也知道还有人要跟出去,叹了口气,道:“和尚,他们…他们真的打算死在这里?”

道曾道:“阿弥陀佛,小靳,有些事,非亲身体验不得其解也。你说的对,现在应该向西才对,你去罢。”说着也走了出去。圆空、圆真等人对小靳合十而礼,都跟着道曾去了。

痴灭最后一个一瘸一拐地出来。他拍拍小靳,刚要说话,小靳手一伸阻止他,恼道:“等等,不要说!妈的…个个都当老子是局外人,怕死的孬种一样。老子也是条汉子!滚你妈的,不要再跟老子说废话了!”说着跳下台阶,三两步跑出门去。

痴灭呆了半响,道:“只是想请你帮忙扶我一下,唉,果然是废话…”

小靳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在心中一蹿一蹿地烧,一阵猛跑,先追过了道曾,冲他喊道:“我、我也明白!你那些废话留着教训其他人吧!”追过痴天行时,小靳一向对这个只懂说大话的家伙不耐烦,叫道:“让你妈,滚开点!”一脚踢过去,痴天行侧身让开,小靳生怕他还手,跑得越发地快。追到石付时叫道:“瞎老大,看清楚路!”他这般乱闹,居然没听到一个人回嘴,心中暗爽。

再往前赶就是羯人,小靳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对方听得懂听不懂。见到那母亲抱着孩子在门板上哭泣,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只道:“让开让开,让大爷我先过去!送死也别猴急!嘿,妈的,拿个火把给老子!”

他举着火把冲到码头时,看见几艘小船的灯亮了起来,小钰站在船边,正跟几位船夫说着什么。他跑近了,只见小钰浑身都是雪泥,她黑灯瞎火的跑下来,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小靳心痛得要命,赶紧跑到小钰身边。

只听小钰哭着道:“我求求你们,我真的必须要到对岸去…这跟簪子是和田玉石,能值不少钱,求求你们了,就送一趟,我们不会回来了!”

几名船夫拿着簪子就着灯火看了看,神色犹豫。小靳见了那簪子的光亮,识得是宝贝,吓了一大跳,一把抢回来,道:“哎呀这东西根本不值钱,不要看了!我这里有钱,白花花的银子,可不是假的,拿去!”掏了五两银子出来。

一位船夫摇头道:“不行。对面听说正在剿匪,官老爷说了,这一带封禁,谁也不许进湖去。我们还要养家煳口呢。”

小钰道:“悄悄的过去,我只过去看一眼啊。”几个船夫一起摇头,说什么也不肯。

小靳咬咬牙,又掏出三十两,都塞在那船夫手里,道:“不要你划,老子买你们的船总可以吧?这些钱够你买十条这种破船了,别以为老子不识货,走走!”

那几名船夫欢天喜地上岸走了,其中一人还好心地道:“小兄弟,千万等天明了再开船,湖里有龙,邪着呢,这样的雪天…啧啧,晚上收人呢!”

小钰望着漆黑的湖面,双手抱在胸前微微颤抖,小靳扶着她肩头道:“别怕,咱们一起走,一定可以过湖的。什么邪龙?我们船上秃头和尚一大堆,专镇邪门!”回头见羯人们已赶到,意气风发地大声道:“好了,都上船,今晚游湖赏月,都算在大爷我的帐上!”

伏利度跑下土丘,大声喊道:“船来了!对方的头来了!”

他的手下们正在检查尸体,看有活着的没有,听了这话都直起身子,脸上满是疲惫和惊恐的神情。

伏利度跑近了,喘着气道:“我…我要十个人,其余的赶快走,把人都带到山林里去,明白吗。都过来,都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