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虽然讨厌他的为人,对他的学识倒是颇为敬佩,听了这话,深为失望,喃喃地道:“要几百年…可怕…不知道那时会是怎样的天下啊…对了!妈的,我想起来了!”他突然一拍脑袋,叫道:“我们是汉人呢,怎么跑到这里帮起羯人来了?羯人不是屠杀我们汉人吗?这…这算什么?”
连圆定都一时呆住,道:“是啊…”跟小靳两个怔怔地对视。痴天行淡淡地道:“羯人的皇帝屠杀我们汉人,并不代表汉人就可以屠杀羯人,彼以恶对善,难道我们也要跟着以恶对善?羯人汉人,说到底都是人,圆定师叔,你还有我相人相之分么?”
圆定满脸尴尬,忙道:“对,对!哎,贫僧一时…唉…无我相人相,无一切相,师侄说得很是!很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连连合十念佛。
小靳心道:“什么人相我相,老子不懂!本来只是为了阿清和小钰丫头,没想到越陷越深了,真是…”
正想着,忽见山脚下出现了孙镜的旗帜,三人忙伏低身子。只见一队队的士兵沿着山路向上攀爬。小靳看了一会,低声道:“怎么都是步兵?只看见几个当官的骑着马。”
痴天行和圆定俱都摇头,小靳道:“正好,骑兵的话我们可不好跑…呀,到岔道了!”
下面队伍停了下来,不一会从队列里出来四匹探马,分做两队,各向两条路跑去。小靳等人早有准备,缩身藏到岩石下面。只听探马飞快跑过,三个人都屏息静气的等。过不多久,那两匹马又飞驰而回,有人大声道:“报!这边有不少足迹,似乎刚过去不久,还有掩饰的痕迹!”小靳等人心中一惊,心道:“奶奶的,这些探马可不是吃素的。”
另一边的探马也跟着回来,小靳听不见他说什么,心里干着急。忽听下面有人大声吆喝,队伍又动了起来,他忙探头出去看,只见队伍拐了个弯,从另一条道上去了。他刚想松一口气,却见其中一支两百来人的队伍仍从这条山路走来。小靳骂道:“这个老狐狸,还想得周到呢!我们得快走!”三人趁队伍上来之前,低着身子飞也似跑进林子里去了。
三个人中,小靳最小,然而因得了老黄的真传,又修习“多喏阿心经”,内力反而是最好的。虽然阿清和道曾都曾教过他轻功的法门,但毕竟初学,跑起来很是吃力。痴天行一边陪着他跑,一边不住提醒他该如何运气。小靳知道屁股后面有追兵,学得分外卖力,跑了一阵,终于渐渐找到感觉,可以大致跟痴天行并驾齐驱了。
三个人跑了小半个时辰,追上了前面的小钰等人,把大致情况一说,羯人们都是惊恐不已。石付道:“他们是什么部队,骑兵吗?”
小靳道:“怪呢,这次来的全是步兵!不过正好…”
石付冷冷地道:“好什么?定是他们已经发现了小姐等人的所在,派步兵上来,就是做好了围歼之势。肯定另有骑兵沿着其他方向迂回包围。唉,这次可能真的…”摇了摇头。
小靳道:“真…真这么严重?”偷偷看一眼小钰,见她在一旁紧咬着下唇不说话,也不知道听见没有。石付道:“我只求昨天晚上确实有新的帮手加入,能暂时抵挡一阵。我们得想办法尽快找到小姐,恩…”他站起来,沉声道:“我要五个人!”
周围的羯人都朝他聚过来,有人道:“大人,你要做什么?”
石付道:“有两百人往着个方向追上来了,没有别的办法,我要留五个人往旁边的山上走,引开敌人。谁来?”
十几个人纷纷站了出来,石付道:“不要这么多,有孩子老婆的都退回去。”这一下只剩了三个人。石付叹道:“三个…也好,三个就够了。你们尽量往山的阳面走,要弄得地上的雪很脏很乱,明白吗?翻过山头,就想办法自己走吧!”
那三个人应了,跟自己的族人拥抱了一下,转身就走。一些女人捂着嘴哭了起来,小钰怔怔的看着他们奋力爬上一道坎,向山上跑去,什么话也不说。
痴天行看着他们远去,自言自语道:“不行,脚印还是太少了。”转身合十对道曾道:“大师,若是开了杀戒,如何是好?”
道曾坦然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痴天行一笑:“诚如大师所言。大师此去走好。”说着纵身上坎,追着那几人去了。圆定叫道:“师侄,不可枉开杀戒呀…哎哟!”头上被道曾重重敲了一下,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又错了,不敢再开口。痴天行不答,径直去了。小靳见他如此果敢,比之道曾还要敢作敢当,也甚是佩服。
这一下众人不敢乱走,怕留下更多的痕迹。小靳在附近转了一圈,找到个藏身的地方,大伙排成一行,一个跟一个走到那里躲起来,小靳和圆空负责断后,小心地清扫干净脚印。
等都藏好了,小靳凑到小钰面前轻声道:“我还是觉得太冒险了。等一下如果找到阿清,你一定要跟她说,让她劝大伙散了算了。这样凑到一起,不是等着人来一锅端了吗,是不是?”
小钰看他两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小靳急道:“你到底听明白没有?”小钰伸手摸到他的脸颊上,柔声道:“恩…你放心罢。”小靳脸一红,道:“我…我到前面看看…”心慌意乱地跑了。
半个时辰后,那两百人的队伍已赶到岔口。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母亲们都把自己的孩子紧紧抱住,捂着嘴,男人们则暗中握紧了刀柄。
那些人略搜查了一番,这次足迹分明,并无任何犹豫,在当官的带领下纷纷翻山而去。等最后一名士兵的身影消失在山岗上,众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一下大家的步伐更快了,饿了就啃两口干粮,渴了抓一把雪吃,谁都不愿再有耽误。到了晚上,天上的云反而散了,满天的星光洒下来,映得雪地隐隐生辉,倒并不黑暗。只是走了一天,很多人已经疲惫不堪,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小钰的脚早就肿了,小靳开始搀扶她走,到后来干脆背着她,饶是如此,也渐渐掉了队,只有一瘸一拐的痴灭还跟着。小靳累出一身的汗,兀自跟痴灭有一句没一句的开玩笑,不让小钰紧张。只不过他越说越高兴,开始不着边际地说到市井上听来的不三不四的笑话。小钰听不懂,痴灭听得满红耳赤,忍不住想岔开话题,小靳哪里肯依,道:“大和尚,原来你不老实,听得懂这些,啊…肯定还听过更多的,是不是?”
痴灭道:“哪…哪里听过?阿弥陀佛,施主请…请勿妄言…”
小靳嘿嘿笑道:“哪里听过?看你那样子,也知道肯定是个花花和尚…哎呀大家都落难到这地步了,你还装个什么劲啊?咱们兄弟谁跟谁?说来听听嘛!”
痴灭急道:“真…真的没有!谁听过谁是王八…”小靳叫道:“喂,大和尚,这可犯了嗔戒哦!”痴灭一呆,忙合十道:“是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小靳哈哈大笑,只觉世间事最好玩的莫过于欺负和尚。正在乐不可支时,忽然一顿。痴灭苦着脸道:“施主,请自重…”小靳猛地做一个静声的手势。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低声道:“听…好象有马的声音?仔细听…”
痴灭也学他样侧耳听,刚把头侧过去,脱口道:“不用听,看得到。”
“什么?!”
小靳抬头一看,只见身后星光照耀之下的高岗上,十几骑马鱼贯而下,正冲着自己而来。小靳这一惊非同小可,身旁小钰惊唿一声抱住了自己,他也吓得紧紧抱住了她,抖了一阵,才突然想起可不是发傻的时候,四面看了一圈,道:“快快!快躲到那边石头后去!”
小钰却猛地将他一推,急切地道:“你快躲起来吧!”说着向前跑去。小靳呆了半天,回过神来,拼命追上去,叫道:“你疯了么,要做什么?”
小钰不答,仍向前跑,小靳一把扯住她,小钰拼命挣扎着,道:“我…我要去通告前面的人!”小靳咬牙道:“来不急了!”
忽见痴灭一蹦一跳向前急奔,道:“你们藏起来,我去!”可惜他再怎么跳也跳不快。小钰仍坚持要去,小靳正跟她拉扯,那群马来得好快,转眼间已奔到了身后,这下谁都躲不了了。
小靳心道:“娘的,拼了!”把小钰往身后一挡,马蹄声轰然雷动,十几骑马如风而至,冲过三人身旁,并不停下,在周围不住盘旋。看样子他们已经长途奔袭了很久,好多马都大口喷着热气。马上的骑手俱都黑衣蒙面,只露着狼一般的眼睛。没有人说话,可是兵刃铛铛碰撞之声不绝,仿佛随时会脱鞘而出,招唿到三人身上。
小靳从未见过这般阵势,脚肚子止不住的抖,暗自运功,准备拼命,小钰突然将他一推,走上两步,说道:“你们谁是首领?出来见我。”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然而语气却十分坚定。小靳吓了老大一跳,上前拉住小钰,小钰不让他挡在自己面前,低声道:“别…我有话要说。”
那群骑手似乎也对她这一举动颇感意外,纷纷拉马停了下来。有一骑白马越众而出,走到小钰面前。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蒙面,看上去二十来岁,英气勃发。他淡淡地道:“是我。你是谁?”
他的马又高又大,小钰使劲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说道:“我…我是谁不重要。你们是晋人还是氏人?现在赵国族人落难在此,都是妇孺老幼,你们要杀尽管杀我这样的,放过小孩子好吗?”
马上那男子轻轻恩了一声。他伏下身子,凑近了小钰细看。小钰本能地往后躲了躲,待看清楚那男子的模样,怔了一下,迟疑了半天,方道:“我…我认得你,慕容垂,我在父王的宴会上见过你。”
旁边马上有人大声呵斥道:“放肆!龙威将军的名字是你可以叫的么?”
慕容垂一扬手,阻止那人说话,纵身跳下马,笑道:“大赵琉殊郡主殿下,当然可以称我的名。龙城慕容垂参见郡主。”
等小靳追上前面石付等人,羯人们听说来者是威震辽东的慕容垂,而且昨晚正是他带领手下突袭符申,才使阿清带着部下从容撤退,顿时欢声雷动。待见慕容垂对小钰礼遇有加,才知道她竟是比阿清身份还高的琉殊郡主,无不又惊又喜,纷纷跪倒叩拜,乱成一团。
小靳把石付拉到一边,问道:“这个慕容垂就是那个什么辽东二虎?他怎么跑来了?”
石付道:“我没见过他,不过应该没有错。昨晚那样的形势,他能帅十几骑就击退符申的重骑队,看来非是浪得虚名。”
小靳见小钰坐在他牵的马上,笑魇如花,旁边百姓们对他顶礼膜拜的样子,心里老大不是滋味,道:“妈的,还不知道这家伙是友是敌呢…”
石付道:“至少现在,慕容氏还是尊赵为帝,打着勤王的旗帜南下讨伐冉闵,那就是友。除非赵亡了,那又另当别论。”
小靳道:“这家伙说他是奉了什么大将军之命,前来东平刺探情报的,手底下也就这么十几二十骑,能扛得住孙镜老乌龟的大军么?”
石付叹道:“不能。不过…无论如何,希望有他在,孙镜会有所顾忌…你在想什么?”
“哦,没有…走吧走吧,黑灯瞎火,小心孙老乌龟的人也跟着上来了。”
慕容垂是趁夜出来打探孙镜军队动向的,当下带着众人翻过两个山头,在一个山腰的林子里,终于与其他羯人回合了。石付等人失散时有五、六十人,只有不到二十人回来,而这边更是损失了二百来人,受伤的更多。大家一面庆幸还能活着再见,一面也为亲人横死伤心。
伏利度等人见到石付回来,都是大为高兴,十几个头目纷纷拥着他到一边问候。石付简单说了一下逃亡的事,说到又问这边的情况。伏利度道:“我们按你的计划,向济北和泰安郡派出了多只疑兵,然后一步步向这里潜。一开始还顺利,翻越平顶山口的时候,甚至连兵都没遇到。可是后来,前来投奔的羯人越来越多,我们的行踪也逐渐暴露。你也知道的,昨天夜里,符申的重骑军突然发动了偷袭,我们当时几乎已经被打垮了。幸亏慕容垂当时正刺探了东平情报,星夜南下,被符申的骑兵队惊动,悄悄跟来,又正巧遇到伏莫隶术和郡主,这才趁符申毫无防备之际发动突袭,符申负伤,不得不撤退了。”他平日说话嗡声嗡气,此刻受了伤,声音小了很多。
旁边一名百户长低声道:“这也难说。我是从襄城过来的,慕容氏、姚氏名为勤王,谁知道私下里想着什么。他们兵力有二十多万,却与冉闵的十万人对峙了三个月,一点进展也没有。我们襄城几次冒险突围,他们眼睁睁看着冉闵的人发起进攻,谁也不肯先动手。我看呐,勤王是假,就等着襄城一破,大赵亡了,群龙无首之下,才好争夺天下!”
其余的人纷纷点头,特别是从襄城败退下来的士兵更是对慕容氏大为不满。伏利度皱眉道:“行了!不管怎么说,昨天如果不是慕容垂出手相助,我们早完了!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想着明日怎么突围是正经!石付兄弟,你怎么看?”
石付道:“是啊,不管慕容氏怎么想着夺取天下,慕容垂在此,怎么说对我们也是有益无害。能不能最终脱身,我看还得倚重他才行。说实话吧,别看现在孙镜的人似乎被我们引开了,但巨野泽已经四面被围,早则明日,迟则后日,我们始终不得不面对对方的进攻。今天中午的时候,至少三千名步兵乘船登岸了。”
众人都是一阵低唿。伏利度脸色苍白,道:“步兵上来了吗?那…那就是说,合围已经完成,他们要开始逐一剿灭了!”
石付道:“是啊。所以明天对我们来说是最关键的一天了。我想,为今之计,只有靠慕容垂的骑兵硬闯一下,必要的时候,亮出自己的身份,让孙镜能投鼠忌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