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风卷云动,月亮露出了头,映得天地间一片澄明。阿清赤脚踩在冰冷的屋嵴上极速穿行,只听得耳边风声咧咧作响。
正跑得起劲,忽地一顿,侧头听去,那窨声正在迅速地低落。阿清心头剧跳,听得出那人已然力乏气竭,却仍然逃不出魔境,此刻定是五内翻腾,若无人出手相助必死无疑。
她再次辩别方向,纵上一栋三层高阁,忽地一惊,有一人已先于自己立在阁顶,夜色里瞧不清他模样。阿清刚想要伏底,却听那窨声一跳,跟着噶然而止,她还没来得及辩明地点,不禁心中大急。
那人道:“姑娘好俊的身手。此人在西面翠云楼上,想必姑娘也听出来了。”说着身型微晃,飘然向下飞去,腾越之间并无声响,仿佛夜风一般,正向翠云楼而去。
阿清不知道他怎样听出自己是女子,也不知他怎么就能断言那人在翠云楼顶,不过见他那身轻功,就知此人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她只怔了一怔,纵身也向翠云楼而去,那人只随口一句,她心中竟不觉就信了个十足。
上到楼顶,见那人盘膝而坐,右手虚捏在丹田,左手抵在另一人背部百合穴上,正给他运功疗伤。阿清不敢出声,轻脚轻手走到那人身旁,果见地上一个破碎了的窨,窨口在月光下隐约闪着血色。
她见那吹窨之人年龄在五十岁上下,须发俱已苍白,一脸修剪得体的落腮胡子,长长的眉毛直入发间,相貌非凡。此刻落腮胡上沾满了血,紧闭双眼,神色憔悴。
那正给他运功之人阿清却觉得眼熟,仔细想了想,记起来他是那日在庙里见过的萧老毛龟的儿子,名字叫什么却不知道了。这个时候她脑子里突然响起小靳一本正经的声音:“老毛龟的儿子,自然是小毛龟咯。”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忙捂住了嘴。
萧家此刻正与姓阮的算计道曾,说起来与自己是敌非友,阿清本待离开,然而踌躇了一阵,却在一旁的屋嵴上坐下,似乎耳边仍萦绕着刚才那动人心魄的窨声,舍不得离去。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但却笼着一层青色,照得凡尘俗世一片萧索。
过了小半个时辰,萧宁的脸上已然见汗,唿吸也绵长起来,那人脸色亦白得可怕,嘴唇紧咬,全身微微颤抖。
阿清知道疗伤已进入关键时刻,不由自主也跟着紧张起来,站起身四面看看,以为警戒。
又过了好一阵,那人突然咳出口血,挣扎着向前挪动。萧宁忙道:“前辈,请忍一下,在下再帮你打通足少阳…”
那人挥手道:“不必了…咳咳…我的内气阴寒得紧,你…你强行运功,对自身可不好。你帮我整理岔气,老夫感激不尽。”
萧宁抹一把额头的汗,道:“哪里,在下绵薄之力何足挂齿,倒是前辈你内伤过重,让在下替你调息一下也好。”
那人勉强挪到一旁,正色道:“不然。你我萍水相逢,是友是敌尚在两可,怎可以如此倾力相助?小心误了自身性命!”
阿清见这人对恩人竟如此绝情,不觉一愣,谁知道萧宁也是个倔头,整顿衣冠,垂手而坐,道:“前辈言之差矣。既然萍水相逢,友敌未分,又怎能不尽心呢?人在江湖,若见到垂危之人,都要瞻前顾后明辨是非一番,岂不耽搁了他人性命?此,非侠义所为!”
那人冷笑一声,道:“侠义?年轻人,麻烦你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乱世纷争,兄弟手足、生死朋友尚且相互厮杀,还讲什么侠义?简直…咳咳…宋襄公之仁。如果老夫是你的敌人,今日设圈套害你,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宁亢声道:“前辈这就更错了!侠义之道乃天地正气,越是乱世,越是人相欺诈小人得势之时,不是更需要吗?前辈说在下是宋壤公之仁,可见并不真知道宋襄公是如何仁义,这个夸奖,在下惭愧得紧!”
那人道:“惭愧?我看你当得起得紧!莫名其妙…见你武功马马虎虎,脾气倒跟穷酸书生一样。”
阿清见萧小毛龟被恩将仇报并不在意,却老气横秋地大谈仁义之道,觉得此人当真迂腐得紧,忍不住冷冷地道:“宋襄公当年在泓水会战楚成王,不攻击正在渡河的楚军,结果落得个战败名裂,为天下笑。此人之懦弱名传千古,居然还有人盛赞他的仁义,岂非怪事。”
她声音清脆之极,仿佛银瓶乍破,刺得那两人耳朵都是一麻。两人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在个丫头旁边吵架。
那人自持身份闭了嘴,萧宁忙拱手道:“姑娘好。姑娘看来…气色不错,真、真是在下莫大之喜。”神色间竟真的有些喜不自禁。
阿清懒得跟他多说,恩了一声做罢。萧宁得意之下,也对那人一拱手道:“前辈的窨声高郎清绝,实非凡物也。在下刚才有些失礼了。”
那人见他突然恭敬起来,反倒不好意思,道:“哪里,那只能算垂死之哀罢了。倒是小兄弟你,哎…老夫一时怀物伤情,将怨愤发泄到你的身上,才真是失礼了。”
两人又一改脾气,各自客客气气的作揖打恭,阿清看看没事,转身就要走,忽听萧宁叫道:“啊,姑娘,你你…你刚才问的话,在下还未答呢!且听一言再走不迟?”
阿清一怔:“什么?”
“姑娘说宋襄公战败名裂,为天下笑,在下居然还盛赞他的仁义,岂非怪事——难道不是个问题?”
阿清转头看他半响,咬着唇道:“我认识你。你姓萧,对不对?”想到萧小毛龟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的微笑。
月光下萧宁见她淡淡的唇角微微地一翘,剑眉一挑,一对眸子深湛一如秋潭,禁不住深吸一口气,方勉强稳住心神,道:“是,在下萧宁,姑娘还记得,真是…真是荣幸之至。”
阿清道:“那么,请说罢。”
“是。其实前辈是为在下作想,在下理解,只是前辈说在下有宋襄公之仁,实在愧不敢当。姑娘请想:能不击半渡之敌人的,天下何人能做到?宋襄公乃殷商后人,被孔夫子尊为春秋五霸之一,很多人不乐意,说他不配。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就算在宋襄公彻底战败时,宋国军民仍不辞辛苦不畏牺牲地跟随着他,无一人背叛他,何也?因为宋国的百姓们最能体会宋襄公的仁治!宋襄公战前曾立誓不重伤(伤害已经有伤的敌人),不鼓不成列(不主动攻击尚未列好阵势的敌人),不禽二毛(不俘虏头发花白的老年人)。可惜这些上古仁义之风,随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早已被丢到九宵之外去了。”
阿清还真没听过这样的事,不觉有些呆住了。那人道:“嘿嘿,哈哈,真有意思。兵法讲以正合,以奇胜,诡道也。你却非要跟敌人讲仁义,嘿嘿,老夫倒是第一次听到,也算长见识了。”
萧宁道:“正是,古人所谓观兵,春秋以下,不复得见了。”他见阿清点点头,转身又待走,忙道:“刚才前辈窨声,前段低回悲凉,后来却高昂奋起,似乎欲与某物一争高下,这个这个…只是在下的一点愚见,不知姑娘雅赏,有何高见?”
阿清轻叹一声,道:“只知其出,不知其守,只见其孤,不见其势,久之必亡——恕小女子直言。前辈说一时怀物伤情,那是在思念什么人,是不是?”
萧宁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心中没由来的一痛,那人闻言没有言语,只是神色有些委顿。他垂下头,走到屋檐边,过了好久,方长叹了一口气:“李农死了。”
阿清一时间五内翻腾,几乎和萧宁同时叫道:“冉闵杀的!”
对于李农,阿清再清楚不过,早年匈奴刘渊入主中原,屠戮百姓,中原汉人自发组成乞活军,周旋于各路群雄之间,辗转求存。后来赵高明祖皇帝统兵南下,大败乞活军,乞活军首领陈午帅众降赵,李农和冉闵亦随之投入军中。李农随自己的父亲征战,而冉闵因聪明伶俐,被高明祖皇帝收为义孙,改石姓。再后来石虎伐燕,撤退时被慕容恪偷袭,数十万人逃窜,只有石闵的部队安全撤出,石虎奇之,从此得势。在他的带领下,李农也渐次晋升,任职司空。
到石虎病故,赵国内乱开始时,李农的部队击败前来挑衅的晋国征北将军褚裒,为冉闵夺权争得主动,最后终于先杀石遵,后戮石鉴,清灭了邺城里石氏宗族。冉闵在自封为帝前,还假意尊李农为皇,可见其实力之强。
阿清的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这个时候,除了冉闵,还有谁能杀得了他…他…他果然疯了,连自己的亲信都杀,他…暴政必亡,暴政必亡!”
萧宁则镇静得多,沉吟道:“李农乃是冉闵左右臂膀,他一死,原乞活军旧部必然人人自危,军心溃散就在眼前。现在燕国慕容氏、姚弋仲、氐族蒲洪已对冉闵形成合围之势,这个时候处死李农,真是下下之作。”他看了一眼那老者,道:“想来前辈与李农是故人了?”
那人喃喃地道:“故人?嘿,故人…一转眼,就过去二十多年了,当年共赴国难之友,俱已星散。树大招风,兔死狐烹,千古如是啊!”说完大声咳嗽。
萧宁拱手道:“原来前辈是乞活军旧部,想是听到消息,心中悲愤难平,才会吹出如此窨音罢。前辈最后那一段,完全生死两忘,孤注一掷,是想要替李农报仇?”
阿清摇头道:“不是。前辈恐怕是不知道如何权衡,彷徨之下,只想早离尘世,所以放任一博。哼,这又何必呢?天那么高,那么远,凡人是永不可触及了!”
那人深深瞧了阿清一眼,神色越发苍凉。他弯下身,拾起那已然破碎了的窨,叹道:“放任一博么?已经…无所谓了。你说得对,说得很对,天那么高,那么远…嘿嘿,我真是不自量力呀。姑娘,敢问你姓什么,是哪里人?”
阿清看了萧宁一眼,冷冷地道:“我么,是亡国之人,不提也罢。”
萧宁听她如此说,脸色微变,但那人也未深究,只道:“是么…倒象一位故人。姑娘能懂得窨声,我很高兴…我师傅送我这窨时,曾让我发誓窨人共存,如今窨已破碎,再难补救,看来我的大限…也不远了。”
三人心中各自感慨,一时都无话可说。萧宁刚才运气为那人疗伤,此刻仍有些气短心跳。他默不作声地调息了一阵,转头看旁边的阿清。只见阿清俏立在屋檐边,夜风咧咧吹着她的衣裳,她似乎有些不胜其寒,双手抱在胸前。她背对月亮,看不清她的神情,可是却隐隐有一股杀气,让人无可亲近。
远远的钟鼓楼上,风铃声丁冬作响,一如清泉。
萧宁看了一会儿,打心里叹出一口气。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脑子里平时想象的无数与阿清见面时要说的话,此刻全跑到九宵云外去,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不知不觉间,手心里已全是汗水。
阿清突然一动,转头看向他,那冷傲的眼神竟射得他浑身微微一抖。萧宁退后一步,刚要说话,阿清道:“我要走了。”
“哦…”
萧宁强行压下狂跳的心,道:“是吗…夜深露重,姑娘…是…是应该早点回去才好。”他本想说:“姑娘要到哪里,在下可以顺路送一程。”可是话到嘴边自然而然便换了。
阿清点点头,转身不再看他。萧宁只觉得口干舌燥,勉强咽口口水,对那人道:“前辈,不如在下先送前辈回去歇息调养,什么事以后再说。”
那人叹道:“不必了。老夫主父忍,此恩日后定当…”
阿清背对主父忍而站,闻言没有丝毫犹豫,以腰为轴飞速旋动,足尖笔直撩向他喉头要害。这一击去势极快,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一道模煳的白影,然而转瞬间已化作无双利刃!
“噗”的一下,主父忍在最后一刻本能地一偏,阿清脚尖刺入肩头,直抵到硬硬的锁骨。
萧宁反手一抓,以小擒拿手拿住阿清脚踝兵虚穴,但觉入手处清冷滑腻,心中一跳,力道便没有发出。
主父忍暴喝一声,左肩肌肉一紧,一沉,带得阿清身子歪斜,右手作刀横切她膝盖关节,突然肩头一重,阿清的身子陡然拔高,原来她竟以脚尖为支撑,匪夷所思地在主父忍肩头竖立起来,避开了这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