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知道这老乌龟看似老得掉了毛,其实精得很,随口乱说绝对是找死,但说实话平日与他打交道的胡人个个比他还老实,拿这些人说项断断不行,况且他也从来没正经看过胡人武士是什么样子,拿什么兵刃,一时情急生智,想起道曾前两日才说起的须鸿来。
萧齐闻言果然长身而起,眼中精光四射,尖着嗓子道:“红发?那人多大,长什么样子?”
小靳道:“恩…这个,他们在内室说话,我也没瞧太清楚,只知道是个中年女人,那头红发煞是吓人,我一开始见到,还以为是鬼呢。不过,听老人家说,蛮子本来就是以前昆仑山中猿精脱了皮变的,长成这样也不奇怪。”
萧齐不听他胡扯,有些神色不定地就地转了几个圈,自言自语道:“他这样的小孩,不可能见过红发,应该没有撒谎…难道真是她?”随即又摇摇头道:“不可能,都过去三十几年了…喂,小兄弟,你说详细一点,那红发的人怎么来的,他又是怎样认识道曾的?”
小靳道:“这个就不太清楚了。那一日我正在柴房噼柴,突然听到山门口有马踢声,还道来了香客,正准备出门去看。不料那本来一惯待在房中闭门不出的死秃驴这次跑得比我还快,早早就在门口站着了。过了一阵,上来三匹马,马上的人都穿着厚厚的麻衣,连脑袋口鼻都用布遮着,只留两双眼睛,活象犯了麻风。那死秃驴一见,恭敬地行了礼,迎他三人进来。”
“这三个人穿得好似麻风人,我刚想躲开,那秃驴象屁股上长了眼睛一样,叫道‘小靳,滚过来牵马!’我只好过去。走近了,先见到那马鞍比寻常的大了许多,前后墩子几乎一般的高,我就狐疑——这是蛮子用的马鞍啊。”
萧齐听得极为认真,到此刻突然问道:“小兄弟,为何就凭马鞍就知道是胡人的?”
小靳道:“蛮子不象我们汉人,自古就在马背上生活,走到哪里也就一个帐篷一袋马奶,所以他们的马鞍就非常讲究,又宽又大,成天骑着也不累,而且两边一样的高,那是他们晚上拿来做枕头用的。当然,您老人家世居江南,不知道也是应当应分的。”
萧齐听了点头,不觉对小靳的话又多信了几分。
小靳接着道:“当下这三人与秃驴一道进殿,我小靳就去牵马,偶尔回头一看,那三人中为首的突然掀开头顶的麻布,露出火一般红的头发。奶奶的,老子第一次见到,着实吓了一跳。话说回来,既然蛮子是猿猴变的…哦,好,好,不扯远了…后来秃驴又出来叫我提茶水进去。我提了茶壶走到门边时,听见里面的人正在争论什么…”声音故意放低。
萧齐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急道:“争论些什么?”
小靳长叹一声,道:“可惜他们说的都是蛮子鸟语,什么叽叽哌哌呜噜呜噜,我是两年前才跟着道曾渡江过来的,也听不大懂。”萧齐不禁大为失望。
小靳见他神情,暗自得意,续道:“不过,其中有个人不时要喊几句氏人鸟语,这个我倒是在蜀南一带听过的,‘喇啦扒塔’,就是…就是昆仑的意思,还有什么…对了,‘乌伦鲁卤’,就是老人的意思…哎呀!”
萧齐一把扣住小靳脉门,小靳顿时痛入骨髓,惨叫道:“老…我不是在说吗?”
萧齐一张猴子屁股脸直凑到他鼻子前,沉声道:“说,什么老人?”
小靳忍着痛道:“是…后来我退出去关门时,刚好听到道曾秃驴说,说是…对了,就叫做须鸿…须鸿老人!后面的可就没听见了。那伙蛮子当天下午就走了,再没来过。真的,妈的谁骗你谁是乌龟儿子!”
萧齐眼中杀气一闪,随即隐去。他慢慢坐回去,脸上神色一时三变。王五在一旁急切地道:“庄主,这道曾果然是…”
萧齐手猛一挥,他当即醒悟,忙捂住嘴不再开口。
小靳见到他两人神色,心中剧跳,刹时明白过来:“妈的,他们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故意来找老子套话。难道老子运气这么好,真的误打误中了?哎呀,惨!和尚的师父不是跟须鸿有些瓜葛么,难说这和尚不在外面希奇古怪乱七八糟…奶奶的,说不定这次下山,就是听到什么风声跑路去了,让老子来背黑锅!”这一下真的惶然起来。
萧齐低头沉思半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笑道:“哎呀,当世如小兄弟这般有骨气、有胸襟、肯担待的人实在太少了!哈哈,哈哈!刚才老夫也是因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而为,委屈小兄弟了。小兄弟不会见怪吧,王五…”使个眼色,王五会意,走到院门守着。
小靳也堆起比萧齐还惨不忍睹的笑容,勉强道:“呵呵…”
萧齐正色道:“小兄弟,不瞒你说,老夫此次北上,乃是为查一件大事而来。这件事么,”他仍不放心地四面瞧了瞧,压低声音道:“不怕跟你明说,你家主人道曾与此事很有些关系。小兄弟刚才所言,嘿嘿,更印证了老夫的猜测。你道这件事是什么?”
小靳忙不迭地摇头。
萧齐道:“这事说小一点,关乎数十位成名英雄性命、我江南武林声威,说得大一点,则是关乎晋室王朝、我等汉人大好河山的兴盛存亡!”
小靳拼命要掩饰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的“你奶奶的吹牛也有个谱好不好”的神情,可是不行,只好佯装被抽的地方痛弯下腰呻吟。
只听萧齐低低笑道:“小兄弟不相信也情有可原。这话老夫随便到哪里说,听的人也是十之八九不信。但如果此话是江南武林盟主‘一剑平秋’谢云谢大侠亲口所说,嘿嘿,只怕这个数要倒过来算。”
小靳听到“谢云”两个字,啊的一声惊唿。他虽住在江北,也多次听人说到“谢云”这个名字,知道他以一手“平秋剑法”纵横南北二十余年,竟无一次败绩,乃当世公认的第一高手。更难得谢云亦是一名奉行侠道之人,所作所为无不为天下苍生为念,惩奸除恶,维护正道。十年前,中土武林人士为抵御胡人渡江,在庐江“神剑山庄”召开天下武林大会,共推谢云为盟主。从那时起,“神剑令”所到之处,江湖同道莫敢不从,谢云也一跃成为江南与桓温齐名的抗胡名士,甚至在晋室皇朝中都有影响。
如果这话真是谢云亲口所言,那就绝对没话可说。但这么一来,和尚不就成了江湖败类,汉人叛徒了?老子不也跟着成了小乌龟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小靳身上的冷汗一层接一层的冒,想:“惨了,我刚才在乱说什么?这不是把和尚弄到火上烧吗?”
随即转念又想:“不对!刚才那个什么王八明明说了,道曾跟胡人勾结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了,老子只不过顺口帮他们圆话罢了。就算老毛龟乱说,可…可无风不起浪,难道和尚真的…”一时间彷徨无计。
萧齐看在眼里,笑道:“当然,道曾师父我还是知道的,于佛学一道可谓痴迷,于世道却有些…呵呵。当然,现在还不能说他就真的与胡人勾结,或许也是受人鼓惑。老夫与道曾师父几十年的交情,说什么也不能眼看着他被如此蒙蔽。所以现下最要紧的,就是找到道曾,让他当面澄清,小兄弟,这可就要靠你了。”
小靳看了他几眼,突然见他眼中隐隐藏着急切的神色,心中一动:“去你妈的,话说得漂亮,还不是要老子出首。你这个老毛龟不男不女,说话阴阳怪气的,老子可不能这么就信了你。”当即一拍胸口道:“为谢大侠做事,那是义不容辞!找到秃驴我倒是有办法,不过…”眉头一皱。
萧齐忙道:“怎么?”
小靳道:“秃驴精得紧,我小靳要是随口说漏了嘴,他一定看得出来。这事我不清楚,也不知道该怎么探他口风,弄不好让那秃驴生了警觉之心,一拍屁股溜他妈的了,现在到处战乱,可不好找…”
萧齐道:“小兄弟说得有理。这样,老夫跟你讲讲大致情况,你见到了道曾师父也好从权计议。恩…大概是三个月前罢,有人送了一封挑战书到谢大侠处,说是明年的清明,要约咱们中土武林跟蛮子的四大高手比试一场,一争高下,在此之前,双方划江而分,不得擅自越界,明年比武赢了的,才可纵横大江南北,不受约束。当然了,若是什么无名之辈,要想找谢大侠比武那是提也别想提,不过这个人也很有些来头:他就是号称辽东第一神箭、位列四大高手之首的慕容镪,决非浪得虚名之辈。谢大侠收到信后,当下与清智寺方丈、崆峒掌门铁手张仪、岭北大侠贾乐、万云峰千松院院主司马临泉,以及在下——”
他说到“在下”两个字时,不觉站起来将胸口一挺,背着手在院中跺了几步,续道:“商议此事。本来我们和胡人之间向来交恶,双方明争暗斗数十年,互有胜负,这样的比试自然是非赴约不可,否则那可大大损害我中土武林声威。但这个‘划江而分,不得越界’之说却值得推敲。就在我们正考虑该由谁去应战时,突然得到一个消息,让我们意识到这个比武之约很可能是胡人耍的一个阴谋。这个消息就是:上个月初五,有四名胡人在邺城城郊刺杀冉闵大…什么人,大胆!”
萧齐突然暴喝一声,纵身跃起,疾若闪电,疾向墙头袭去,墙上一条灰影晃动,亦直向他飞来。
萧齐料不到此人不退反进,倒是吃了一惊,在这空中不便使招,当下右手疾探,以小擒拿手抓向来人右臂臑内穴。那人似乎也没想萧齐变招迅速,毫无防备便被拿住。
萧齐大喜,刚要用左手顺势拿他曲池穴,来人忽然右臂一凝,以被他抓住的地方为支点,身体匪夷所思地向上旋转,萧齐这一抓顿时失去目标,跟着脑后风声大作,那人竟在这般勉强的情况下仍扭身飞足踢他后脑要害!
萧齐这一惊非同小可,后脑中招那可必死无疑,但此刻身在半空,根本无借力之处,他情急之下,右手内力猛吐,震开那人手臂,借这力道拼足老命往前一扑。月光下,小靳只见到萧齐老毛龟发疯似地闷着脑袋往墙头撞去,“砰”的一声巨响,撞垮半边石墙,满天尘土中,他的老脚一晃,翻滚到另一边院里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靳一时间不知道该是叫好还是叫糟,还未来得看清状况,风声大作,那人如鬼魂一般掠到身边。他只感到腰间一紧,跟着身体腾空而起,几个腾越,已飞过院中那十余丈的草丛,纵到高高的外墙上。
小靳骇得心都停止了跳动,耳边听见王五怒不可遏的咆哮、萧宁惊慌的喊叫,挟持自己的人却是一声不吭,在墙头略一停顿,发足往东南方向奔出十余步。
忽听萧宁叫道:“看镖!”小靳回头看去,黑暗中几道芒星一闪,刹那间已飞到眼前。
他刚要惨叫,身体陡然一沉,那人带着他伏低纵高,嗖嗖声中,暗器贴着身体飞过,有一两枚射穿了宽大的衣服,发出“扑扑”的闷响。
王五喝道:“给我留下!”振臂一挥,破空声大作,一件极大的兵刃飞来,劲风凛冽,封住那人前后退路。
那人毫不迟疑,合身抱着他往墙外一滚,兵刃察着头顶掠过。
小靳心中刚叫侥幸,突然想起这墙外便是百丈深的山谷,这么一跳不是要摔得粉身碎骨么?到此刻终于发出第一声惨叫:“啊呀,摔死你爷爷了——!”
身边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腰带,一抖一拉扯了出来,顺手挥出,缠住山谷边上一根树枝。“咯喇”一声,树枝在这巨大的拉力下立时崩断,那人手不知如何一震,已收回腰带,再次挥出,卷上另一棵树。两人下坠之势极大,那人就这么不住卷住树干,拉断了又挥…
小靳觉得这一坠只有那么一闪念的功夫,又似有几百年,自己每一块皮肉都在与无数树干碰撞中撕成碎片。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身子一顿,竟而停在空中。
他拼命吸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向前看,是一片辩不分明的灰暗的山石的影,再往下,却只见无数碎银也似的闪光。小靳痴痴地看着那团闪烁的光,老半天,突然一个激灵,明白到那光亮乃是山谷底的深潭在明月下的反光。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魂魄散在空中?
小靳再度发狂地惨叫起来:“哇啊啊你爷爷死得好冤啊…什么?爹?他妈的什么…”
“啪咯!”头顶上一声破裂的闷响,小靳身子陡沉,只觉有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了自己,向下飞落,耳边风声大作,不容他有任何反应,“扑通”一下落入水中,激起冲天水柱。
第四章
老长一段时间,小靳耳朵一直回响着一种沉闷的嗡鸣,就象一大团湿泥把脑袋层层包了起来,其他什么动静都听不见,眼睛看出去也是影影卓卓。
他看得见自己的两只手酸软地舒展开,漫无目的地甩来甩去,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小靳是小靳,它们是它们,全然两回事。
过了一阵,一串气泡翻滚着从眼前掠过,向头顶那一片模煳闪亮的地方漂去。小靳惊异地一张嘴,冰冷的水一涌而入,激得他浑身一震。
就在那一瞬间,小靳脑子猛地清醒过来,想起了两件事——第一,自己落水里了。
第二,自己不会游水。
小靳拼命乱划!可是身子却象铁一般直直沉下去,眼瞧着头顶的光亮越来越暗,越来越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