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眼泪夺眶而出,刚要脱口骂娘,忽地眼前一亮,有一双赤裸白皙的小腿正不紧不慢地划过头顶。小靳手一时举不过来,眼瞧着那双腿就要溜走,他发疯似地一耸,狠狠一口咬住。
那腿略一凝滞,小靳乘机再奋力一耸,双手死抱住不放。那腿似乎等他抱好了,才轻轻一摆,带着小靳飞速向上升去。
这上升的过程好象有一辈子那么长,小靳胸口几乎憋出血来,就在他以为真的完蛋的时候,突然头上一紧,有人抓住了他头发,大力一提,“哗啦”一声,他的脑袋终于突水而出。小靳口鼻同用,吸了足有一刻钟的气,方才大声咳起来。
那人在下方托着他的身体向前游动,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小靳感到身体腾空而起,等落下来时,着地处软软的,伸手一摸,却是沙地。他自大生下来,还从未如此激动过,尽管全身各处痛得要命,手脚酸得抽筋,仍奋力翻过来伏在地上,全身心感受大地那无与伦比的踏实感觉。
好半天,他才突然想起身旁还有个人,转过头,首先映入眼的是那双救了他小命的腿。
胡人少女静静地坐在沙地上,黔首懒散地埋在双膝之间,一只手握住洁白的脚趾,另一只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着脚背上一处暗红的地方——小靳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自己尊口留下的痕迹。
她全身衣服湿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长发更是卷曲着垂下,月光在上面如水一般流动。小靳张大了嘴坐起身看着她,她却头也不抬一下,继续无声地抚摩自己的脚背。天地间云淡风清,她整个人似笼罩着一层淡蓝的光晕,极之恬静地融入夜色中,却又极之艳丽地凸现于万物之前。
小靳费力地吞口唾沫,道:“小娘…喂,你知不知道从那上面摔下来,活命的机会…喂!”
少女看他一眼,翻身躺下,闭上眼睛,竟就地睡去。
小靳呆呆地看了半天,忽而一阵风吹过,他全身一抖,惊天动地地打个喷嚏,这才感到被水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出奇的冷。他不知道这谷底有没有路可以出去,夜里更不敢乱闯,只得忍着刺骨冰寒,到四周草丛灌木里寻些枯枝。
等堆起了柴火,小靳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苦也,火石早已湿了。他只觉今日饭被抢、人被打,还差点命丧深潭,倒足八辈子霉,一时悲从心来,怒从头起,将火石重重掼在地上,坐到一边吸鼻涕去了。
不一会儿,却听那少女慢吞吞坐起来,在地上摸索什么。小靳也懒得管她。她摸了一阵,拣起件事物,将左手衣袖直撩到肩头。
有什么东西在月光里闪了一下,小靳好奇地看去,原来那少女左臂上套着只细细的金圈。她手里拿着刚才那块火石,凑到金圈上划了一周,跟着双手一掰,“啪”的一声脆响,竟将火石掰成两段。她挪到柴堆旁,就着火石里未被浸湿的地方“乒乒砰砰”敲打起来。
火星不住冒出,但柴却始终点不着,少女打着打着,眉头渐渐皱起。小靳再也按耐不住,飞跑上前,叫道:“姑奶奶,是你这么点火的么?”
他找了一把干燥的叶子伸到火石下,少女啪啪啪一阵乱敲,好容易点然叶子,小靳屏住唿吸,一点点堆上枯叶干枝,又吹又扇,一刻钟时间,终于使火熊熊燃烧起来。
小靳欢唿一声,管他三七二十一,脱下外衣,光着上身就火边烤起衣服来。那少女却不动弹,仍旧抱着双膝蹲着看火。
过了一阵,那少女衣服上的水气蒸腾,将她笼罩在一片水气之中。小靳看在眼里,得意洋洋地把手里的衣服晃来晃去,笑道:“嘿嘿,有种就这样蹲着,老子等着看把你蒸成馒头。”
“道曾…在哪里?”
“妈的,提起他就来气!这个老家伙,有事的时候就把我小靳留下来作冤大头,自己却跑去逍遥快活…啊!”小靳正骂得痛快,突然背后一麻,仿佛跌入冰窟一般寒毛直竖。
他尖叫一声,纵身跳过火堆,抢到那少女身旁,对着背后的密林颤声道:“谁!谁在哪里?”
少女也侧耳听了一阵,摇头道:“没有人。”
“你怎么知道…啊!就、就、就是你、你!”小靳这一惊非同小可,往后踉跄两步,脚下一绊,险些跌进火堆里。他右手一撑,不料正按在一块落出来的碳灰上,烧得“吱”的一响,差点痛出眼泪来。他再退两步,一屁股滚翻在地,忍着痛道:“你,是你!你…”
少女抬起眼——两团火焰在她淡淡的眸子里不住跳动,让人分辨不清她究竟在看哪里——说道:“我?我怎么?”
“你…原来在骗我!你原来…会讲汉人的话!”
少女嘴角上挑,现出一丝嘲弄的神情,轻轻地道:“不说不一定就是不会说,会说不一定就要时刻不停的说啊。你说我骗你,难道我曾经表示过我不会说么?如果我会说却不说,尚可说有骗你之嫌,但我现在说了,这算什么,恩?”
她吐字略有些生涩,但显然仅限于语音,道理倒是分辩得清清楚楚。小靳一肚子的话被这两句堵在喉咙口,再也吐不出。他憋着气,半天方道:“那…那我以前说的…说的…你统统都听见了?”想起以前骂她的那些话,脸一下子黄了。
那少女脸上仍是波澜不惊,顺手拿起一块柴丢进火里,道:“你说的话么?一百句、一千句,哼,找不到一句正经的。想来道曾听了,也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谁会在意那些?我问你,道曾到哪里去了?”
“道曾?怎么人人都跟我要他,我是他老子娘吗?对了,”小靳一拍大腿,道:“我还没问你呢,刚才好好的干嘛发疯要抓我跳崖寻死?我正跟那老毛龟谈到精彩处呢!妈的,吓得老子险些…哎哟!”
那少女手一扬,一根柴火正中小靳额头,打得眼前金星乱闪。他捂着脑门又惊又怒地跳起来,叫道:“你…你干什么!”
“我不爱听有人自称老子,”少女道:“好好地说我就好好地听,你非要加些脏字儿,可就别怪我不客气。”
“老…我又没说你,我是…”小靳看看她手里把玩的一块圆圆的顽石,勉强咽下口气,道:“你要找道曾,跟我说就好了嘛,干嘛非要带我一起跳下来?”
少女脑袋一偏:“我不爱其他人听见。那个姓萧的,哼…我不爱他听见。”
小靳想说爱不爱让人听管老子屁事为什么非要拿老子小命开玩笑,不过看着火光中那少女红扑扑的脸,暗自吞口唾沫,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再度坐下来,呆了一阵,终于想起一事,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看他两眼,又把脑袋一偏。
“嘿嘿。你转过头去,皱起眉头,一定是在犹豫:该不该跟眼前这位风流提…咳咳…总之武功盖世的英雄讲自己的名字。你担心名头太小,说出来我这个大英雄多半根本没听过,对不对?哈哈,哈哈!”
少女眼中流光飘忽不定,道:“我不想说不相干的,你只要告诉我道曾在哪里。”
小靳道:“这怎么是不相干呢?啊,我明白了,你们这些羯人奴隶女子若是还没有出嫁就没有名字,是不是?嘿嘿,那可随便我叫了。喂,羯芥。”
羯芥是汉人管羯人做奴隶时叫的贱名。小靳话刚出口,眼前一花,那少女和身扑上,一把将他按翻在地,先一记耳光,打得小靳耳朵里钟鼓齐鸣,另一只手掐住脖子,怒道:“你们汉人才是贱奴!我大赵天下霸主,你们才是龟缩在江南的南蛮子!”
小靳虽然并非生平第一次被人骂作南蛮,却也从来没这么煳里煳涂就挨记耳光的,顿时勃然大怒,憋着气骂道:“你才是死羯奴!你们羯人才、才是天生的奴隶…”
少女喝道:“住嘴,南蛮子!你们这些汉人在我赵国才是奴隶!”
小靳拼命扳她的手,奈何纹丝不动。他继续道:“你们赵国早被冉闵大人灭了…你们羯人就快被…咳咳…杀光了!”
少女又是几个耳光下去,小靳觉得牙床都有些松动。他怒极反笑,使劲挣扎,但那少女扑在他身上,怎么也滚不开,只觉掐住脖子的手越来越紧,他拼出最后的气有一口没一口的笑道:“嘿嘿…死羯奴…狗羯贼…你们…都他妈的要被…被…杀…杀…一个脑袋只抵…抵…”
突然一口气吸不上来,眼前一黑,他心想:“死了死了,老子今日算是载在这羯蛮子手上了…不过总算没丢咱汉家气概…”
突感脖子处一松,那少女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小靳赶紧深吸两口气,翻身爬起,抓起旁边一根木头,叫道:“小羯贼!老子今天跟你…”
他住了口,哑在那里。只见那少女蹲在一旁,双手紧紧抱着肩头,嘴唇紧咬,火光里,一串串珠玉般的眼泪往下坠落,滴在沙地上,渐渐地浸润开去。
“咕咕——咕咕——”
小靳眼皮一跳,勉强睁开,只见一只野鸟在水边一跳一跳地溜达。那野鸟似乎从未见过人,也不怕他,渐渐向他逼近。
小靳屏住气,一动不动,待那傻鸟步近了,突然“嗬”的一声大叫,翻起身来,却听得全身好几块骨头同时“咯”的一响,顿时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着那被吓坏了的鸟张皇飞走。
他慢慢坐倒,只觉全身到处痛不可当,仔细检查,既有从悬崖上落下时撞在树干上乌青的痕迹,也有被那个什么天下第一鸟手鞭打的伤痕。他脸上重重的好似多出几样东西,伸手一摸,吓了一跳——两边鳃帮肿得老高,好似案板上的猪头。
他禁不住破口骂道:“死小娘皮,你真当老子脑袋是枕头啊!”回头一看,只见到一堆灰烬,胡人少女却不见了。
小靳怔了半响,模模煳煳记得当时自己好象说过要带她去找道曾的,但是后来不论自己怎么伏底认短,那个小娘皮翻来覆去只知道哭,一时把他哭恼了,翻身一觉睡到现在。怎么,小娘皮一大早就被狼拖去了?
他四周望望,吓了一大跳:从面前的湖泊望过去,对面是几愈百丈高的山崖,陡峭绝壁,断无可攀沿之处。小靳心下打个寒战,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那少女,一百个小靳也早已摔成三百截小小靳了。
小靳又坐了一阵,始终没有见到那少女回来,林子间也只听见晨鸟对唱山歌,此外别无动静。
他爬起身来,在湖边转来转去,打量着如何能离开这山谷。忽地眼前一亮,清晨第一束阳光刺破山谷间淡淡的晨雾,射进深谷之中。小湖映射阳光,连带湖岸上的树林、草丛、花丛等等全部被照亮,仿佛一刹那间,整个湖畔都被映照得波光流溢起来。
小靳站在岸边怔怔的看了半响,想到若是文人骚客面对此情此景定会吟上一两句,自己是没那本事了,所以也只有小贩的命,不觉叹一口气,转身寻起路径来。
他低着头在周围的灌木里转了几圈,忽见一行纤细的足印印在沙地上。那行足印从少女当初蹲的位置延伸到自己躺的地方,不知她在那里跺了多久,终于迤俪向南,直入灌木丛中消失不见。
小靳大喜,跟着那行脚印钻进灌木中,在树根与枯叶中寻找到了踪迹,再往前爬得几步,从另一头钻了出来,看那脚印一路消失在前方的树林之中。阳光穿入林中,依稀映出一条路径来。小靳辨明方向,噼荆斩棘向谷外寻去。
这山谷人迹罕至,林径幽深,多有数人合抱的大树,其上藤蔓又粗又大,垂落下来,地上灌木丛生,不时还有些小动物仓皇地在其中钻来钻去。有次唿的一声跳出只半人来高的野猪,吓了小靳一大跳。幸亏那野猪忙着赶路,径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