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似无助而惶恐的年轻幼童,看着方敏君的呼吸淡下去,微弱,微弱,直至消失。他好像突然就不认得她了,他问:这是谁?谁字的音才刚刚散去,他便猝然向前栽倒,昏迷过去。木紫允跪地将他扶起,他的身体却好似有千斤重。

我们没有办法了。木紫允说。

以火烧书。烟如魅。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时间过去,沈苍颢却依然没有苏醒。木紫允站在扬州城外牵虚崖,风吹衣袂。

吹乱了云髻青丝。

有泪水顺面颊而下。

她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在和沈苍颢把酒言欢,笑傲江湖。

她有时也会想起方敏君断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她虽然逆天意胡乱篡改了许多人的经历,她对未来的感知亦因此变得模糊混乱,但是,有一件事情,她可以肯定,红袖楼即将迎来的,是有关生死的变数。

她原本不是胆怯懦弱的人,可是竟感到惶恐,像置身于冰天雪地般凄寒。

倘若沈苍颢不醒,她再是一力承担,至死方休也索然无味。倘若沈苍颢不醒,她的人生,便有如陷入黑暗中,再也见不到光明。 (完)

十二、【十二濯香令之烟初冷】

白衣黑纱

春日。

幽静的绿水湖畔,丝竹阵阵,摇曳着女子们清脆的娇笑。七彩的裙裳盈盈蹁跹,就着那一张张角色的面孔,落入眼帘,如痴如醉。

沈苍颢想,他必定是掉进虚妄的梦境里了。

这梦境里没有血腥的江湖杀戮,没有繁琐的情仇恩怨,只有歌舞,欢笑。宋昔瑶在吹笛,桑千绿御剑起舞,谷若衾和刁暮伶踩着竹尖以轻功嬉笑追逐,还有靳冰越,她和尹傲璇正在张罗着那满桌的菜肴蔬果,时而窃窃私语笑若银铃。

随即,半空里飘来一阵天籁般的乐音。

白衣女子抱着琴,似月宫里的神妃仙子,缓缓的降下来,落在水边木船的甲板上,一众女子便停了手里的动作,聚精会神的望着她。最顽皮的还点了脚尖挥手大声的喊:“木姐姐,今日你要弹得,是哪首曲子啊?”

白衣女子嫣然一笑,十二分的温柔,都落在清淡从容的沈苍颢的眉宇间。接着便低头拨了琴弦,十指蹁跹。

朱唇轻启。皓齿微露。

婉转的唱开了——

烟初冷,妆镜菱花黯。

踏歌弄琴弦,江湖畔,紫衣水袖舞晴岚。

风吹泪阑干。

倚剑唱清欢,笙箫慢,玉笛吹散瑶花转。

美人伤,心不换,追忆晚。

偏记柔丝,冰雪赛清寒。

几许愁肠断,待君看。谁赠折扇,流水桥头空盼。

笑红尘,千般痴怨,都赋予,劫难。

明朝抱琴与谁弹。

烟花烫,低眉画朱颜。

俯首对花叹,若影单,愁煞暮雪过千山。

百濯香流传。

啸傲穹苍满,夜阑珊,轻舟载梦到江南。

那是沈苍颢第一次听见木紫允的歌声。像出谷的黄莺,清脆之中,带着几许空灵。似清晨的朝露,也似溪涧的幽泉。更妙的是,那唱词里面包含了他们七人的名字,字字珠玑,唱得仿佛是谁飘摇的孤身与寂寞的轮回。

沈苍颢怡然的闭上了眼睛。风乍起,吹皱了春水。柳烟成阵。

曲终时,白衣的木紫允抱琴纵身飞落在岸边,黄莺般的女子们便围拢过去,叽叽喳喳的说闹不停。沈苍颢正待开口,突然,只觉得背后窜出湍急而凌厉的冷风,头顶似有轻烟掠过,他的悠然闲适顷刻间都化成了焦虑,腾腾的杀气凝聚在侧。

众人纷纷闪开。

是警戒御敌严阵以待的姿势。

闯入的人一身黑衣,轻纱蒙面。从体态上一眼便可看出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眼神灼灼,想匕首一样锋利。但见她手中长剑耀着凛冽的寒光,可是,那剑却似与她貌合神离,仿佛只是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配合并不娴熟,剑招与内力皆不能发挥至极致。儿童诗,沈苍颢亦看出,她对在场的六名女子出招总是留有余地,好像有所顾忌,但惟独对一人,紧紧相逼,毫不犹豫。

那便是靳冰越。

沈苍颢恍然大悟,这黑衣女子,是冲着靳冰越来的,他甚至想要置他于死地。每一剑,皆是冲着要害而去。靳冰越步步后退,她最擅长的兵器是柔丝索,到底还是精于暗袭,在明道明抢的短兵相接中,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但沈苍颢并不忧虑。

从一开始,他便在对阵之外站着,看着,眉头舒展,仿佛是欣赏一张精彩的武戏。他谙熟这些女子的技艺,若是七人联手,要对付区区一名刺客,根本是不需要费力的,而事实上那黑衣女子的却很快处于劣势,不可前攻,而多退守了。

接连几道伤,落在黑衣女子的背脊和肩胛。

剑也断了。

女子唯有仓皇逃走。只是,在她脱离阵仗,凌空跃起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沈苍颢,一双灵鹿般水嫩清澈的眼睛,似有哀求,扎进沈苍颢的目光深处去,沈苍颢不禁动容,提了一口气,像矫兔一般追着女子逃离的方向而去。

黑衣女子迎风立于山头,她在等他。回首看见他的容颜落在视线里,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是谁?”沈苍颢问。

女子似露出苦笑,缓缓地,摘掉了面上的黑纱。眉弯浅浅,美人尖,瓜子脸,唇如樱桃,肌若白雪。点点滴滴,都是沈苍颢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模样。

她说:“靳冰越见过楼主”

沈苍颢再是沉稳,却终究经不住内心的疑惑与震颤,愕然的表情从眉间延伸至鬓角。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何以在突然之间有了两个靳冰越?而且还要自相残杀,仿佛都与之对方于死地?沈苍颢还没有开口,黑衣女子便逼近,问:“楼主不可能忘记,尹傲璇,刁暮伶,还有宋昔瑶,她们早已经死了,可现在却又活生生的出现在你的面前,你难道还能安享这一场所为的盛宴?”

死了?

是。死了。

沈苍颢没有忘记,他记得这两年来红袖楼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靳冰越所说的三人,她们的确是已经死了,而沈苍颢也清醒得很,他只是太过沉醉,或者说,他太累了,当他看见一直陪伴在身边,并肩作战的七名女子,亭亭玉立的聚拢在前面,其乐融融,他身体中最安逸舒适的那部分便将他包围笼罩。而这一切又是那么真实,他怎舍得不相信。他期望时光可以倒流,可以回到彼此都愉快,安然的那段记忆里。

但是,眼前的黑衣女子却将那层稀薄的窗纸痛捅破。

沈苍颢突然觉得心痛,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虽然方才已经有模样相同的女子在他面前载歌载舞,笑若春花,但他却像游离与状态之外,满目的繁华,仅仅填充了空旷的视觉,没有入心,甚至连思维也是迟钝的。

而此刻,黑衣女子在面前摘下轻纱的那一刻,许多往事纷纷涌出脑海,他想起他们之间的过往,点点滴滴,扰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湖。

千重浪,浪滔天。

§追忆恨晚

山如黛,月如钩。

马不停蹄地赶路。五天之后,便进入哀牢山的地界。好像连鸟兽虫鱼都知道,那片云蒸霞蔚的天,笼罩的是这江湖上令人闻名丧胆的魔教邪派,因而环境安静得出奇。花开与花落,悄静无声。他们沿着逶迤的山路向上行,也不知攀了多久,突然头顶骤然聚起大片的乌云,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乌云,而是一只巨型的雌鹫。

雌鹫的背上站着一名生鬼渊的弟子,剑眉红发,面目狰狞。他说,渊主已经恭候众位多时,请随我往摘仙岭一聚。

沈苍颢一行四人,顿时醒了十二分的精神。皆是兵刃在握,蓄势待发。沈苍颢一马当先,靳冰越紧随其后,桑千绿时不时地打量着周围环境,将各处地形都暗暗地记在心里。木紫允走在最后。也只有她,仿佛满怀心事似的,有一点飘于状态之外的游离。

摘仙岭是生鬼渊的禁地。

怪石嶙峋。荒草丛生。虽则他们并不知道生鬼渊主司马季何以挑选这样一块地方,但料想定必内有乾坤,丝毫不敢轻率大意。他们的前脚刚刚踏入那块禁地,后脚便已经看到被严严实实捆绑在高架上的谷若衾,像一种示威,一种羞辱。

沈苍颢顿时怒不可遏。

生鬼渊主司马季,只是一个外形很普通的六旬老头。若说一派之主,他倒是缺了那气势。浑身上下散发的,只是一种阴冷的邪恶与奸佞之气。他大笑着说老夫今日终于得见这江湖中的几位最具声名的后起之秀,着实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