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冰越最是沉不住气,劈头盖脸便喝道,放了她。

高台之上,手脚都被束缚着的谷若衾渐渐清醒过来,便焦急地大喊着,你们快走,这老头子要把我们都抓起来,说是扔进鬼云潭里喂魔神。谷若衾的话一说完,司马季便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满以为可以看到一众小儿女惊骇失色的脸,但谁知对方却一个比一个沉稳,沈苍颢更是不急不徐地回应起来,若衾丫头,楼主还欠你一个如意郎君呢,你不来,那郎君要是找到了,我mai给谁去?他说的是以前他和谷若衾开玩笑的赌约,他输了,便答应要给谷若衾寻觅一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当时谷若衾因意外而双目失明,正是最沮丧最脆弱的时候,是沈苍颢常陪着她,将她像妹妹一样好生呵护着,谷若衾回想起当时温暖的细节,仍是禁不住感动,泪盈于睫。

这时,桑千绿便最先拔了剑,朝着那高台凌空飞去。一边幽幽地笑说道,你这衾儿,尽说胡话,我们若是扔下你,便愧对你这一声姐姐了,我们若是怕了这生鬼死鬼渊的,又岂敢称红袖楼中人,难道不怕抹黑了咱楼主这张英俊的脸。她那样一说,谷若衾便破涕为笑。就连原地岿然屹立的沈苍颢也忍俊不禁了。

风萧萧。衣袂轻飘。

叠沧剑,柔丝索,桫椤琴,还有沈苍颢的赤手空拳,皆是这江湖中凤毛麟角的兵器,便在这空旷的山野之中如遒劲的苍龙,或如精巧的灵蛇,戮力与那些统一做灰袍青靴打扮的生鬼渊弟子殊死交战起来。但见桑千绿翩然一剑刺去,正好挑断捆绑着谷若衾的两条粗绳,谷若衾双手获得释放,顽皮地一笑,便以兰花指优雅地射出五枚捣衣针,银针扎入生鬼渊弟子的致命要穴,扯开五声惊惧痛苦的哀号,原本成弧状围绕着的队形,顿时像潮退一般溃散开,直至跌下高台。

沈苍颢见状,露出满意的笑容,便对身边的木紫允说道,无须再和这帮喽罗纠缠,你先带若衾她们离开哀牢山。

木紫允轻轻一点头。

那头点得仓促,从频率与速度上来讲,有点匪夷所思。沈苍颢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正想要闪身过到木紫允的左侧,再问她是否有哪里不妥,却突然看见一道凶光撞入眼帘。那抱琴的女子原本还与敌人交着手,却猛地连整个琴都丢开了,水袖中探出锋利的匕首,匕首的顶端耀着赤金色的光,是因为内力地灌注所致,就像呼啸的火龙一般,不偏不倚地,稳稳扎入沈苍颢的心脏。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有风,呼呼地在这片荒林穿梭盘绕。

沈苍颢的身体像受了冻,僵硬得无法动弹,便直直地仰着向后摔倒。——噗。落地的声音,胜过刀剑的碰撞,胜过鲜血的流淌。

你,为什么这样做?他指着木紫允。说不出话。而只是眼神。用眼神喊出了心底最疑惑也是最痛的一句话。

木紫允呆若木鸡。

分散在四处的娇俏花颜纷纷失了色。惊骇,痛苦,愕然,慌乱,种种神情都交杂铺开。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楼主——然后丢开身边那群凶恶的生鬼渊弟子,不顾一切地朝着沈苍颢扑过来。围拢着,跪倒在他的面前。

沈苍颢感觉到一阵排山倒海的虚弱与疲惫感。这血腥江湖,阴谋纷争,他爱了这么多年,也恨了这么多年,真是很累了。

也许,真的应该歇歇了吧?

只是身体的疼,再疼也疼不过灵魂的炮烙与杖刑,为什么亲手结束了他的生命的人,会是她?那白衣翩飞的女子,一直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像她从来都不曾与他有过那些出生入死的缠绵,不曾有过敏感细微的暧昧。

便就这样到尽头,结束了么?便就这样给他残忍的残局,再无下章可以开取?——笑红尘,千般痴愿,都付予,劫难。

纵使心不换,却道追忆晚。

§亦真亦幻

她说,是有人用幻心秘术,在沈苍颢以及木紫允等人毫不知觉的情况下,将他们困在这看似祥和太平的繁华背景里。此前沈苍颢曾历过一劫,甚至昏睡不醒,木紫允等人一心担忧他,却降低了防范的意识,便让敌人有机可乘,将他们纷纷带入了幻境。不过,那样反倒恰好使沈苍颢苏醒,他苏醒之后,看见一派祥和景象,心神大悦,根本无心思量其中的真假。幻心术的施展,所倚赖的,原本就是人心最脆弱最自私甚至最贪婪的部分。在沈苍颢及木紫允等人的潜意识里,他们总是希望红袖楼还能够和从前一样,众人齐聚一堂,谈笑风生,没有愁苦,那么施咒的人便满足他们的这个心愿,为他们营造出意想中的桃源。

她说,你陷在这虚幻桃源的时间越长,你的意志受侵蚀的程度便越深,久而久之,你将丧失全部的斗志,软弱麻木,并且连武功和内力也都一并消散了。到时候,你变得不堪一击,正是敌人挫败你的最好时机。

她说,要破除幻心秘术并不难。因为在这虚境里面,有像你这般陷于其中而不自知的真人,譬如木紫允谷若衾等;也有敌人营造出来配合你的痴愿的假象,称为幻影人,例如已经死去的尹傲璇刁暮伶,以及那个假的我,靳冰越。幻影人和其真人主体一样,拥有同等的武功与记忆,潜伏在身边,是难分出破绽的。但只要毁掉其中的任何一个幻影人,整个秘术便会失效,所有的幻景都会消失。

她说,我无法断定这周遭一切究竟孰真孰幻,但起码可以确定,那个在你面前温柔谄媚的靳冰越一定是敌非友,而纵然我知道傲璇和暮伶已死,但是,面对着和她们一模一样的脸,我仍觉得痛心,难以对她们下杀手,所以,我只能选择那个假的靳冰越。或许,我对她的恨意,还可以支撑我一剑刺穿她的胸膛。

她说——

她说。她说。她说。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句句都盘旋在沈苍颢的脑海里。究竟应不应该相信那个黑衣的女子?

沈苍颢感到头疼欲裂。

他极度仓皇而焦躁地撇开了靳冰越。踉踉跄跄地奔下山崖。将那一抹单薄忧伤的黑影留在空旷阴森的荒地。

靳冰越望着沈苍颢的背影,凝聚成细小的黑点最终消失不见。她黯然地轻抚着左手的无名指。她知道,倘若她不能取得沈苍颢的信任,那么,要杀掉那假冒自己的幻景妖孽决非易事。这场硬仗,还没有开始便已经教她感到辛苦。

究竟是何人在暗中操控这一切?目的又是什么?她暂且还无从知晓。她只是在回到扬州,回到红袖楼的时候,目睹了这些离奇的景象,而凭她素来对江湖之事的了若指掌,她很快判断出是幻心秘术的存在导演了这一切。

她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这时,那条羊肠小道上,缓缓地托出一道人影,由远及近,无比清晰地呈现在面前。

怎会如此?

靳冰越的脑海里突然混沌一片。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可能敲打着她,密如雨点,重如铅石。只因,来的人竟是蓝冲。

蓝冲——那个失踪的铁匠。亦是靳冰越此生最爱的男子。她曾经以为自己身中奇毒必死无疑,惟一的痴念便是想要回到长风镇,回到蓝冲的身边。可是,长风镇却已经没有蓝冲的身影了,所有的铁匠都不知道,何以蓝冲仿佛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

她想,他也许是故意躲着她的吧。他们之间的嫌隙,大概再也无法消释,他便选择离开伤心之地,离开对他来讲并不值得保留的过往。她狼狈虚弱绝望地漫无目的游走,一心等待着死亡降临,可是,命运仿佛是故意和她开玩笑,教她遇见隐居世外的古怪老者。老者虽然并没有彻底解除她体内的奇毒,但是,她的生命得以延续了,短时期内,她都不会有毒发的危险。她不知道何去何从,便且行且停的,最终还是回了扬州。

而此刻,消失的蓝冲蓦然出现。

眼神之中,带着温柔与关切。他低下身来询问她,你没有事吧?她像发疯一样猛地推开对方,凄然冷笑道,你不是蓝冲,你只是我的一个愿望。我也不会像他们一样丧失警戒陷在你的阴谋里。说着说着,她便哭了起来,粉泪纵横,但神态依然倔强。

靳冰越再去红袖楼,是在两天以后。自从在山崖上喝退了蓝冲,她便没有再见过他。她勒令自己不去相信,可是,那牵挂那思念,却排山倒海侵袭着她。她掠过一棵树,就像掠过蓝冲的挺拔傲岸,她碰断一朵花,就像碰断自己的缱绻留连。

夜阑人静。

靳冰越像一只诡异的猫,朝着自己的房间蜿蜒而去。突然地,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馥郁的花香,她的面前顿时出现许多重影,摇摇晃晃交交叠叠,她仿佛还听到有人在耳边呢喃,你真是太多事了,我可不想你坏了我的计划。

她逐渐不省人事。

醒过来的时候,依然在红袖楼,而且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个假的靳冰越似乎已经不知所踪。她感到恍惚,还在思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身体却已经跨出了房门。依旧是午夜。看来自己昏迷的时间并不长。可是为什么有点飘飘渺渺云里雾里的失重感。而且心里想的,和身体的行动竟不能搭配成一致。最后还不经允许地闯进了沈苍颢的卧房。

沈苍颢依然醒着,看见靳冰越,不禁愕然,问,你来做什么?靳冰越莞尔一笑,道,我来与楼主促膝谈心,度过这漫漫的长夜啊。

——可是。这明明不是她想说的话。好像这舌头,这嗓子,都失去控制,不再属于她了。她的手竟抚上了沈苍颢的脸。极温柔,极专注的,似乎还有一点负疚。她说,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从今以后,我再不会离开你。

荒唐——

沈苍颢恼怒极了,狠狠地一把将靳冰越拂开。女子心里原本有喜悦,但困住了,散发不出来,反倒是一脸哀戚。

你不是她。沈苍颢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眉宇间,甚至起了几丝凶光。他想起黑衣的靳冰越对他说的那番话,虽然他犹犹豫豫不敢尽信,但是,此刻,他看着面前这妖娆风骚的女子,他的理智愈加坚定,他指着她说,真正的冰越,是不会像你这样,对我投怀送抱谄媚献媚的。我今日便杀了你,破除这害人的魔障。

靳冰越这才感到慌了。先前的喜悦赞赏,此刻烟消云散。沈苍颢一掌击在她的胸口,胜似火烧般疼。她总算是明白,那幕后操纵之人,知道她已经与沈苍颢有过联络,也知道沈苍颢的怀疑和动摇,于是便偷袭她,将她变成傀儡,迫使她做出不能自控的反常举动,那样一来沈苍颢不得不相信自己所看见的都是假象,因而对这个他所以为的假的靳冰越动了杀念,而事实上,那假的靳冰越早已经藏在别处,此刻面临着沈苍颢满腔怒火的,是她,是真的靳冰越啊。如此一来幕后之人根本无须自己动手,便可以利用沈苍颢铲除靳冰越这个知情的障碍。借刀杀人,残忍而精妙。可靳冰越心底再是清楚,却也不能说出她想说的话,反倒还要火上浇油地嘲笑沈苍颢,说你是不可能杀了我的,我的目的,便是要毁灭这红袖楼,毁灭你们所有的人。

烛影摇。残花乱。

靳冰越敌不过沈苍颢的愤怒,亦总是不忍心出尽全力。节节地败退,伤了满园香睡的海棠。眼看着那致命的一掌便要落下来,突然,墙头撞进一阵疾风。

是蓝冲。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走了靳冰越。

可真正的蓝冲只是一个懂得三脚猫功夫的铁匠,他如何能从堂堂红袖楼主沈苍颢的眼皮底下将人带走?

除非——

靳冰越想到这里,倏地抄起桌上的瓷杯,一运劲,那杯子便裂开了。陶瓷碎片握在手里,顷刻成了锋利的匕首,直抵着蓝冲的咽喉。你不是蓝冲。你是幻影。靳冰越咬牙切齿地说。我如果杀了你,便可以破除这幻心术了。

蓝冲没有做声。眼神忧伤。

靳冰越的手开始颤抖,整颗心都仿佛在抽搐。万一他的确是蓝冲,可自己却因一时激动而误杀了他,这事实岂能面对?又或者,他也跟自己一样,受到幕后黑手的摆布,而无法言行一致,说出想说的话,又如何是好?

蓝冲开了口,道,你方才中的是可以迷惑心智的花毒,毒性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看样子,现在毒是已经散了。

靳冰越拧眉,你如何知道?

蓝冲苦笑摇头,再度陷入了沉默。

靳冰越稍做犹豫,终是撤了手里的碎片,便拂袖欲往门外走,蓝冲却跨开两步挡在她面前,你要去哪里?

红袖楼。

可你受了伤。

现在,既然楼主已经愿意相信我之前说的话,便是我与他会合的最好时机。也是,也是他处于最危险的时刻。我必须回去。

但是——蓝冲还想要出声阻止,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靳冰越封了他的昏睡穴。他沉沉地倒在地上。女子缓缓地跪下来,俯身凝望着他紧闭的眉眼,柔荑纤纤,轻柔地拂过,从额头到鬓角,然后便停留在暖热的双唇。她到底还是不忍心对他动手。无论他是真也好,假也罢,他的容颜,他的声音,都是她刻骨铭心的想念。

对不起。她说,如若你真的是他,便在此等我回来。

月落乌啼。

沉沉更鼓急。

§ 起于止时

红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