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案疾书的人,是方敏君。
宋昔瑶不禁好奇,看她神色慌张,时而擦汗,时而抚胸,好像颇为痛苦,但手却不停,密密麻麻一行一行写下来。宋昔瑶如猫魅一般潜移至窗畔,靠得近了,正好能看见那些龙飞凤舞的字。她骇然的吃了一惊。旋即越窗而入,像气势凌厉的鹰,落在方敏君的面前。
方敏君脸色大变。
宋昔瑶的介入,是方敏君不曾预计的。彼时她正在写清韵银狐咏絮三位小主被迫妥协离开扬州前往西域,在寻宝中途遭遇险阻重重相继丧命,而红袖楼便不复存在。那些恶毒惊骇的字眼,惹得宋昔瑶怒火狂烧。
可她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方敏君虽然险恶,但她说的话却并无道理。她说:我不放坦白的告诉你,有些事情,原本是要发生的,却被我篡改,我已因此受到牵连,有病痛缠身经脉逆行之症,而沈大哥的命运,受影响最深,也便有些混沌枯蘼,他的状况是如何,你也亲眼看见过,晕眩,心悸,精神涣散,情绪恍惚,你如果毁了我,或者毁了这本书,能保证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么?你若不怕,也大可赌一次,但若赌输了,事情便去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你莫要后悔才好呢。
宋昔瑶眼睁睁的看着方敏君扬长而去。她心乱如麻。无计可施。但也知道的确不可莽撞,须得从长计议。
夜凉如水。
她失魂落魄的走回房间。闭了门。突然,觉得胸口有如被撕裂一般难受。她猝然打翻了刚点燃的烛台,烛光灭了。
她感到自己犹如陷进泥潭,一点一点地,丢失了身体的温度。
月光被乌云遮蔽了。
风声如泣。
方敏君又怎会让宋昔瑶有机会予她反击。她说的那些话,只是想暂时唬住宋昔瑶,使她不敢轻举妄动。实则她自己清楚,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手炮制,只要将书毁去了,这些被扭曲的现实便自然而然的回到正轨。但她出的那扇门,暂时安全了,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阻止宋昔瑶将她的所见所闻再告诉别的什么人。更加不要让她在改变主意突然转回来杀她。
只是一点心理与时间上的较量。
她胜了。
她神情诡异的打量着她视若珍宝的书册。上面有新的墨迹未干。是她在某一处段落之后的空隙用小字补上:
宋昔瑶,猝死。
然后再后来那些寻宝的情节里一字一句的,将和宋昔瑶有关的笔墨画除。就这样,夜阑风吹雨的院落,少了一个人。
多了一缕飘荡的香魂。
§【牵虚崖】
红袖楼瞬间凋敝。仿佛连野草也在疯长。
输出国的面部没有悲哀或痛惜的表情。他只是在大堂里静坐着。看着那苍凉的白布。谷若衾哭得最汹涌,她说:我不与你争排行了,你是老六,我是老七,以后我都尊你为姐姐,昔瑶,你不能这样撒手丢下大家啊。桑千绿握紧了拳头,指甲生生的将掌心掐出血痕,满面泪痕似大瓢大瓢的凉水倾洒。她对沈苍颢说道:楼主,昔瑶死的蹊跷,我们定是要查明真相的。
沈苍颢点头。
又摇头。
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他吃力的站起来,对身旁的方敏君说道:我有些累了,你扶我回房歇着吧。可是,话音刚落,却感到一股血气上涌,逆行至胸肺,食道,再猛地从口腔里喷薄而出。身体也没了重心向前栽倒。在场的众人都慌了,纷纷涌上前去。方敏君靠得最近,将市场死死地抱着,哭的稀里哗啦。一边恨恨的咬着嘴唇,咬破了皮,鲜血便将嘴唇染得似晚霞一般艳红。
他便熟睡过去。拳头轻轻的握着,眉目有些紧,嘴角还有擦不去的一点粉红印记。他让她的心频频犯疼。
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方敏君内心清楚,也从未感到轻松。纵然是她所希冀的情节一一在现实展开,她那些沉醉的喜悦也显得单薄。她何尝不知,她违背了实情与真理,是所谓的逆天而行。独雀岭原本是她的葬身地,她却强行以木紫允做代替。那是一个残酷的开端。从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她不断的续写《十二濯香令》,但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的画面,与她落笔写下的,孑然不同。她只写她希望发生的,只为了能够陪伴在沈苍颢的左右并确保他不厌弃她,不会被俗事缠身,分心待她,所以她才安排了西域寻宝的任务,便是要分化沈苍颢与红袖楼的人。
她想独占他,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然而,她这样做,却导致她的体力日渐萎缩,常有心悸或心痛的症状出现,她感觉的自己气息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她的脸色苍白,亦是病态尽现。——有因必有果,她逆天意而为,强行篡改了那些原本有着正常轨迹的事情,这便是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可是沈苍颢亦因此受到牵连。她篡改的是他的身与心,命与运,他已经完全昂丧失了对自己的掌控,沦为她手中的提线木偶,他的魂与灵,便因此混乱,他的状况亦是岌岌可危了。
方敏君低声啜泣起来。
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她所能预知和掌控,她感到山雨欲来的逼仄和惊恐。
夜深明月卷帘愁。
似梦还醒。
方敏君好像看见了已故的父亲,他老泪纵横,对她说:你一再的任意妄为,改写《十二濯香令》,已然违背了命数。
你的大限将近了。
… …
方敏君猝然惊醒。跌跌撞撞的跑去沈苍颢的房间,男子睡得正酣甜,被推门声唤醒,看见苍白而梨花带雨的脸。
你过来。他说。怎么,是不是做噩梦了?
方敏君一头埋进沈苍颢的怀里,嘤嘤低泣道:沈大哥,我知错了。你哪里有错?沈苍颢不解。方敏君使劲的摇头,便含泪抬头望他,晶莹的眸子里全是渴望。她说:沈大哥,你娶我,我们成亲,好不好?沈苍颢顿时愕然。
第二天,方敏君便死掉了两页纸。那里原本写着桑千绿和谷若衾如何在两日之后被迫启程离开扬州前往西域。但是,她等不及了。
没有什么比她和市场成亲更重要。
凤冠霞帔,金雀珠钗,鲜红的嫁衣,蚕丝盖头,胭脂与蔻丹,白头梳和鸳鸯枕,一切一切,她都描写的淋漓尽致。
婚期便在今日。仪式于黄昏举行。
沈苍颢浑浑噩噩地走在后花园,一直想着夜里方敏君对他的哭诉,他当时并没有立刻答应成亲,而只是说:太突然了,容我考虑吧。但这个时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突然迸发出一个肯定的念头,他慌忙着急了红袖楼所有的人,告诉他们,他要在酉时和方敏君拜堂。——是方敏君左右了他的思维她用了大片大片的笔墨,来描绘他与她成亲的华丽恩爱。她呆滞的看着那洋洋洒洒的几页纸,痴痴的笑了起来。
可是,没有华丽的排场,连愿意道贺的嘉宾也没有。喜堂冷清的好似灵堂。方敏君忍不住痛苦,她知道,那是一笔狠狠的转折。
就连写在那神圣通灵的书册上面的事情,也不会按照字里行间的阐述发生了。现实成了脱缰的野马。她无力再操纵。
一拜天地。
是她对他的痴迷和愧疚。
二拜高堂。
是他对她的盲从与麻木。
夫妻交拜。
仪式进行到这里,戛然而止。一阵风将大门吹开。门外,施施然的站出三名轻盈婀娜而身姿飒爽的女子。
桑千绿。
谷若衾。
还有,木紫允。
沈苍颢所有的动作一瞬间凝结。他恍恍惚惚得看着居中的绯衣女子,她的面容如此温婉而熟悉,她的笑容似满月,似清风,渐渐的拨开他心头一从阴郁。
你没有死。
他说。
木紫允款步走过来,道:我坠落山崖,受了伤,却总算保住了这条性命回来见你。尚未入城,便遇到千绿和若衾,她们原也是打算到独雀岭找我的。说罢,盯着沈苍颢一身红袍。再看方敏君。方敏君的红盖头便飘飘然的落在地上。染了尘。
昔瑶的死,也和你有关,对不对?谷若衾愤然的跨步过来,等着方敏君。方敏君没有否认。她凄然的笑道:是我。是我为一己的私欲,将你们的命运篡改,也害了沈大哥。到如今我已不知道这些日子有哪些事情是原本应该发生的,又或者是因为我的篡改而意外发生的,我无能为力了。
红烛滴泪。
微弱的火苗细细的摇曳着。
新嫁娘突然从袖底抽出一把匕首,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便深深的插入了自己的小腹。她向后一退,仰面摔倒。
鲜红的嫁衣展开,似带着烈焰的羽翼。
她说:我早知,强留也是留不住的。沈大哥,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只是想同你完成仪式,做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在是努力,也注定无法拥有你。说罢,她仰面看着恍恍惚惚的市场,抬起手,想要拉住他的衣袖。他却下意识的退后,离她又远了半分。而视线,依然停留在那历劫归来的绯衣女子的身上。
方敏君说,只要将《十二濯香令》烧毁,现存的,所有人与事,都将恢复应有的模样。市场便又是机智冷静举世无双了。——可是,我们是否应该相信她?桑千绿和谷若衾面面相觑,同时将请求定夺的目光移至木紫允轻愁浅恨的眉间。
喜堂万籁俱寂。
只有烛火与红绸幽幽的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