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的一树腊梅花,开了满满一树,雪压霜欺下,掩不住憔悴之色。他负了手看花,灰色的旧布袍随着寒风微微的流动。在廊下探出两只伶俐的丫角是,她抱了擦拭干净的五弦琴,离他三步之遥。不敢走近,也不敢离去,就这样静静的候着。过了很久,似乎听见从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中发出一声呜咽似的叹息。不知为何,她竟也跟着一声长叹。被他听见了,转过身,微笑着招手唤她过去,不知何时手里竟多了一枝馨香的腊梅,插在乌亮的丫角上。
玉流苏知道自己的羡慕没来由。从她记事起,他浓重的剑眉间从来没有驱散过郁郁云翳、瘦削的肩膀上从来没有卸下过千斤重担。如果说有,那也只是把年幼的她抱在膝上,教她识字听琴,那些片刻的天伦之乐。她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在皇城边角这一间简陋的院落里,除了三两个仆役,一树老梅,就只有他和她相依为命了。他是个狷介的人,连妻子亲眷都不敢留在他身边。可他总说浩浩苍天,自己并不是没有同道。
“太祖皇帝早有遗训,宦官不得参政。然则眼下那个姓成的宦官竟然纂居要职,蒙蔽圣上,欺压清言,鱼肉百姓。每年国库里一半的银子,都悄悄的到了北极阁胡同。我有罪证,早晚扳倒这个巨蠹。目下朝政大权被他把持,百官敢怒不敢言,倒在他门下的作了鹰犬的也不在少数。然而公道自在人心,我就不相信,没有青天白日的那一天!总要有人站出来去碰这个硬,为黎民百姓的疾苦说话。你们说以卵击石也好,说螳臂挡车也罢。我身为御史,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这样的事情我不做,谁做?那些圣贤书又怎能是白读的?说什么明哲保身,随波逐流。我苏靖梅做不到。你们也不必受我连累,愿去的就去吧。”
是厨房的女佣人把她从门外拣回的,身上没有表记。那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也许是哪个逃荒的外乡人扔下的。他道了一声“可怜苍生”,让女婴随了自己的姓,读书学琴。如此过了很多年。可是随着她渐渐长大,由乘肩小女变成了窈窕千金,他则一年年更见憔悴孤愤,积了两鬓霜华。甚至连她日渐精湛的五弦琴,也不能安慰他了。而另一方面,在她自己,躲不掉的,世事的阴云也悄悄掩盖在她原本年轻灵动的生活里。她渐渐晓事,他和那个奸臣的斗争也愈演愈烈。这陋巷蜗居,卷在政治漩涡的惊涛骇浪里,危如累卵。她一度担忧,害怕,欲说还休。只是看着他,依然伫立中庭,老梅铁骨铮铮。再后来,她亦无所畏惧。只要看见他的白发和削肩,一切都有了答案。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金缕曲》亦是她的回应。他击节浩叹,长歌当哭,留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不愧是他的女儿,他的弟子。有那样一天,寂静的院落中,忽然出现了几个皎皎的身影,她惊得不行。父亲说,那是些正直的江湖义士。中有一人,白衣出尘。她低声问父亲:“那是不是,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父亲微笑。
她坐在腊梅花后面,弹奏她的《金缕曲》。一时座中沉寂,都为这大漠孤烟,铁骨铮铮的声音所中伤。腊梅花落了下来,她心里一动,有意无意,手指撩到了另一根弦上,发出错误的琴音。那人回头看过来,正撞见她探询的眼光。她一慌,低头就跑了,也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不要回想,不要回想。那都是少年时轻丽透明的梦境,狂风吹尽深红色,回首相看,满目疮痍。
那一晚父亲来到她房里,捧着一架古雅的七弦琴,说是风尘三侠临走前留赠的。“走了?”喑哑琴,是经东海风篁岛收藏三百年的宝物。宝剑赠壮士,红粉赠佳人。此琴就留给苏小姐,弹奏她那《金缕曲》。
“我还是放心不下。原想——原想托他们关照你,不过……”苏靖梅欲言又止,忽然道,“此琴曾经三侠的师父程朱程大侠亲手修理,据说,不仅音色高亢凛冽,而且尚有防身的机关,藏在琴箱之内……将来大变之日,或者能护得我儿性命,也未可知。”
她轻轻的抚摸着琴面的纹理,那些话恍若未闻,半晌方道:“父亲说笑了。就算大祸临头,孩儿也不需要外人关照的……”
父亲又是一声长叹,背过身去。窗外梅花如雪。
玉流苏的眼光朦胧了。她不敢再看那眼神、那背影。妖冶的夜色吞噬了回忆的清淡。幻出父亲的眼睛,布满血丝,訾目欲裂,灰袍片片撕碎,露出密密麻麻仙谋奚恕?
父亲终于出事了。他甚至不是被暗杀掉,而是被名正言顺的带到这个十字路口。秋日萧索,浮云无光。她是拼了一死才偷偷跑出来的,却藏在围观行刑的人群中,不忍让他看见。他虚脱的靠在牢笼里,粗重的铁链子下皮肉溃烂,露出白骨。只剩下一对瞪大的眼睛,不屈不挠的宣告自己的愤怒。
她掩住了眼睛。
就在那一刻,人丛中忽然爆出了一片尖叫声,接着潮水般迅速退开。似乎有千军万马从天而降,雷霆般有人喝道:“苏御史无罪!”
是漫天光华,把阴霾如夜,死寂如铁的皇城,齐刷刷劈成两半。从天而降,三只羽翼矫健的大鹏,落到囚车四周。刀剑削铁如泥,风扫落叶,把父亲的禁锢一一劈开。
玉流苏不敢相信,她在传奇里读到过这样的故事。是谁是谁?她心里的弦绷到了极致。
那个冲在最前面的白衣人掠过她的身边时,她一眼就看见了他的眼睛,认得的,顿时恍然大悟,激动的颤抖起来。还有那个沉稳如磐石的青年,那个轻灵如紫燕的少女。区区几队官兵,被他们轻轻掠倒。那功夫,几乎不是人所想象的。父亲得救了,得救了?
人群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四散逃窜,她听见一些声音切切私议:“风尘三侠,风尘三侠出手了——”
只见白衣人凌空而起。她只觉一道如雪的剑光,笼罩了整个天宇,那种明亮毕生不忘。
囚笼变成了千千万万碎屑。父亲木然倒了下来。
忽然,他们三人全都停住了手,眼神是不信,又是愤怒。“谁杀了苏御史——是谁!”
父亲——苏靖梅已经死了?
玉流苏一怔。
情势转眼起了变化。原来那奸臣留有这样一手。玉流苏只觉头晕目眩。他们好狠,好狠。暗暗的折磨死了父亲,还要拖到这菜市口来对尸身行刑,掩人耳目。
“不要放过了贼寇——”大队大队的人马赶过来了,如洪流浩卷,一时血流成河。玉流苏惊魂未定,再看是只剩下了那白衣人,右手中的剑已经落下了,袖子里不住的流着血。她看见血,头晕目眩,可是她要追过去。这时官兵的队伍中,一把长枪暗地里从背后递了过来,冷冷的。只觉喉中一阵腥气上涌,她厉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忽然,那个紫燕一样的少女扑了上去。她看见长枪一抖在少女胸前,绽开一朵血色的鲜花。燕子落了下来,淹没在人群里。
他猛然转过身,凌乱的掌法为自己劈开一条血路。她听见他叫着那个少女的名字,声嘶力竭,那个少女被官兵拖走了。而另外那个青年,在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被一群官兵团团圈住,越围越紧。玉流苏挣扎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想看见他们,想看见那个白衣的背影。可是人群疯乱的涌了过来,隔开了,冲散了,她看不见他,一边呼唤着,一边被人潮越推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