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道:“徐老板是说,如贵帮的三长老出山,就能奈何得了那人么?”
“虽然那人身边伏有高手,以三长老的功夫,获胜把握还是很大的。”徐老板道,“只要你肯出价钱。”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贩珠宝的波斯胡?”青年疲惫的笑着,“你早该知道,请动王骞的时候,我已然倾尽所有。如今我没钱了。再请不起了你们的人了。我挣钱全凭两只手,很不容易的啊,徐老板。”
徐老板苦笑道:“苏公子,你别这么说。你知道,我们青龙堂虽然名为杀手组织,并非黑道上那种唯利是图的帮派。几代老堂主的训诫,都是扬善除恶,劫富济贫。——只是这年头,奸臣当道,唉……其实我们也想帮你,不过你知道,规矩就是规矩。何况,为杀那老贼,一连折了这些好手,我们也是禁不起了。”
青年点点头。
徐老板忽然压低声音,道:“苏公子,我们青龙堂的杀手看来是功夫有限。你为何不找风尘三侠襄助?”
“风尘三侠。”
徐老板道:“二十年前邙山剑会天下第一的河洛剑师程朱,座下两个徒弟,马水清和张化冰,还有他的独生女儿程凌波。三人都是皎皎不凡的年轻剑客,一同行侠仗义,一时天下闻名,被人比作当年的风尘三侠,其中又以老二张化冰的剑法最为神奇。老实讲,就算拿我们的王骞跟他对阵,大约也就接个四五十招而已。你难道不知道他们?”
青年不言。
“我记得从前你家和风尘三侠还颇有交情哪,你应该知道的。”徐老板道,“七年前,三侠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人只说他们死了。不过……最近我们有兄弟在南城看见了一个人,很像三侠中的老二张化冰——你可以试着找找他。风尘三侠最是正直慷慨,义薄云天。这等惩奸锄恶之事,一定肯帮你的。”
“我找过他很多次,”青年淡淡道,“他不肯。”
徐老板哑然。半晌方道:“那——你也不会就这样算了吧?已经赔了这些人命,我们青龙堂可也不打算放弃。”
青年一脸木然。
“如果你一时手紧,还可以慢慢合计。”徐老板很努力的劝着,“我回去也可以跟几个长老再商量商量。其实……”
青年摆摆手,阻住了他:“容我再想想。”
徐老板叹了一声:“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老法子联络。”他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凉茶,起身匆匆而去。
青年没有送他,自己出着神。过了很久,他慢慢的喝完了杏仁茶,负着手踱出同庆楼。时辰尚早,此时他有些茫然,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却不知道应该朝哪里走。街边有人在卖一种蓝鸟儿,用红绳系了一条腿子,面前放些鸟食。蓝鸟儿单腿蹦着去够那小小一撮鸟食。无奈红绳已崩成一线,依然够不到,只差那么一点点。青年看那蓝鸟儿已经精疲力竭,卖鸟的人不住的炫耀着,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乐子。
也不知走到哪一个僻静的胡同里,猛可里看见一个“回春堂”的匾额。门面很小,里头黑黢黢的,一排排抽屉的黄铜把儿闪着幽幽的光。青年不由自主踱了进去。店里正没什么生意。伙计一声不响的切着药材。门角有一个胡子拉扎的坐堂郎中,眯着眼在打盹。青年凑了过去:“请问先生,人有晕血的毛病,应当怎么办?”
郎中半睁开眼,瞧了瞧客人,笑道:“晕血。晕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见不得生杀,原是福分。难道一辈子纠缠在血光之灾里,是什么好事?你说对不对,姑娘?”
是玉流苏。她闻言一惊,待要再问,那郎中却又眯起了眼睛打盹,不再搭理她了。
她茫然的望望店铺里的伙计。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客人,坐在轮椅上,背影黑瘦而崎岖。伙计把包好的一捆药剂放在他的膝上,依然是一声不响的。
玉流苏呆呆的望着。那人扶着轮椅走向门外,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张黑瘦得几乎失却人形的面孔上有一道横贯的刀伤,刀伤下面一对小而亮的眼睛,发出野兽一般犀利的满是敌意的光芒。玉流苏又是一惊,抬足欲追。那人猛地推起了轮椅,倏忽消失在门外。
玉流苏揉了揉眼睛,只看见胡同口,一片白花花的阳光。
夜色是这样的冷,寒云满空,不见一点月光。远巷里贪婪的野狗们在争夺撕扯着白日里的死尸,一声声狂吠溅开夜的死寂荒凉。过了一会儿,犬吠声远了,幽幽的飘来一缕琴声,明晦不定。如同死水中的沉石,微现一缕灵光,奋力的穿透粘稠混沌的黑,发出那不绝的吟叹。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分明是光风霁月的唱段,此情此景,竟如山鬼愁啼。琴师冷硬的手指,绷紧了丝弦,发出震人心魄的风鸣。
不远处,地面上传来一声叹息。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蠕动了一下。
“是你?”玉流苏讶然。饶是她镇静小心,也未能掩去面上惊魂不定之色。
那人摇晃着过来,抖了抖手中的钱袋,几个铜板撞击着发出叮当声。
“又赢了钱了?好厉害啊。”玉流苏不由得讽道。
“赢钱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又有什么可笑的?”那人转过一张青白沉郁的脸,冷笑道。
玉流苏说不出话。
“倒是你,玉师傅,居然会在这里弹琴。怎么,如此良辰,没有堂会吗?”
“飘灯阁早被封了。”
“呵呵。”
玉流苏忍不住道:“谭小蕙临去那一晚,只听了半阙《金缕曲》。她蒙了难,我悄悄来送一程,亦不枉她和我姐妹一场。”
那人收起了脸上的讥讽,幽幽道:“又是无月无星,九月二十九的夜晚。和七年前,选了一样的行刑日子,是巧合还是故意?你要当心,是不是被那人识破了。”
玉流苏认真的点了点头。其实她自己早已想到这一点,但此话由他特特的提醒,自是不同。一时两人都无语,是他又想到了七年前,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从那时起他们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到如今谁都不肯重提。玉流苏低了头。她心里的惨痛是不输于他的,可她更愿意收在心里,慢慢的酝酿。此时她只要静静的坐在故人的身边,无边的夜色里,体会片刻重逢的凄怆与婉转,回头已是千山路。那么此时在他心里盘绕着的,又是什么?
“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阕。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自小教她念稼轩这《金缕曲》的人,魂魄在九泉之下,尚未安息。玉流苏甚至有些羡慕他,飘然撒手,留下身后万世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