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一堆,一转头又冲了回去,阿旦对着破魂小九的幻影耸耸肩,解释道:“她最近电视剧看得有点多。”

破魂小九面无表情:“主人,还有别的指示吗?”

阿旦摇摇头,想了一会儿,又说:“他们一旦会合,在你传达口信之前,先向我通报。”

对方颔首得令,又鞠一躬,幻影消失在空中,仙后座与飞马座之间似有似无的放射光圈,也随之淡去。

阿旦再出了一阵神,回到客厅,阿罗一面做着面膜,一面随手捡起身边满坑满谷的红色珠子放在眼前端详,透过她的眼睛看去,战火硝烟和人伦惨剧轮番上演,倘若里面蕴含的血浆全部化身实物涌将出来,不知够好莱坞拍几百年恐怖电影。

看过几颗之后她嘀咕道:“没劲,真没劲。”

“怎么没劲?”

“你们人类的罪行啊,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罪行没有想象力,还可以说是单纯的罪行,有想象力的,统统都是变态。

这个道理阿旦没法跟她细说,否则她会跳起来高呼我爱变态。

他心事重重地站着,良久说:“阿罗,我们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

阿罗透过珠子,向他望过来,琢磨了一下正确的含义,轻描淡写地说:“有可能做错什么吗?”

这正是邪羽罗所应有的口气。

在她统治的世界里错误绝对不会出现,就算出现,也不成其为错误。

但现在看起来她不过是个娇憨的小女孩,像只小狗熊般爬过来,半路膝盖压住了自己的头巾,还差点摔个马趴,陷入红色珠子的汪洋大海,然后她就势一滚,滚到阿旦脚下,仰头问:“阿旦你在想什么啊?我们做错什么了?”

男孩子看着她清澈无辜的大眼睛, 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坐下来,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阿罗瀑布一般的长发从头巾下散出,有几丝顺风飘到阿旦的鼻子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如果他意识到自己有鼻涕糊在脸上,可能就不会说出下面那么沉重的话。

“以前有人跟我说,开始一件事,往往是很容易的。”

“到了后来就会发现,怎么结果和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呢。”

“到那个时候,想要回到开始以前,就再也不可能了。”

阿罗此时举起手来,握拳表示抗议:“为什么不可能呢?我们把时间往回扯一扯,扯到开始之前就好了。”

说话的时候,阿旦一直在抚摸她的额头,手指触感温暖光滑,阿罗尽管抗议,都还是享受地闭着眼睛,轻轻皱鼻子。

在他小的时候,尽管没有任何必要,有人偶尔也会拉着他的手,过马路或者上楼梯,趁他睡着,来摸摸他的脸或者额头。

很久之后,他才了解这种无谓的肌肤接触,正是人类所谓爱的表示。

一旦有过这样的记忆,就再也不能假装有的事从未发生。

即使有控制时空的大能都是如此。

阿旦不接阿罗的话,只是说:“假如某一天你如愿以偿觉醒,却再也吃不到我给你做的荷包蛋。”

阿罗嗤嗤笑出声来,在他膝盖上翻过去,找到他的另外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她显然觉得阿旦这一句不乏多愁善感情绪的话是玩笑:“我觉醒了也要吃荷包蛋啊。啊,我现在就想吃了,阿旦,煎一个好么,就一个。”

男孩子哭笑不得,这时阳台外隐约亮起远处不知谁放的烟花,他敏锐的眼睛看到数匹青灵驰骋而来的身影很快到达,随着时间的推移络绎不绝,房子的空间很快要撑不住了,那些此时犹在夜色中饱含妖冶之意的红色眼睛,正是越来越多人类罪行的见证。

他低下头,看着阿罗了无心事的面孔,这只顾玩弄着阿旦手指的豆蔻女子,在七天后将化身人世存亡的审判者----这不是选择,而是命运。

有一个带着丝丝凉意的问号,第一次钻进阿旦的心扉,像秋雨打湿第一片落满灰尘的绿叶。

他与阿罗的约定,是不是必然带来预料过的那个结果。

倘若不是,未来会如何。

拉斯维加斯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并且会永恒地存在下去,霓虹晃眼,无法辨别时间的流逝,人们便如是顽固地坚持。

再度见到百乐宫酒店的招牌,南美有一点唏嘘,她的唏嘘方式很特别,就是上去一把把人家的牌子扯下来,放在脚下闷声狂踩,表情相当狰狞,要不是辟尘及时出手,掀起一股相当大的龙卷风,将周围人的眼睛迷得乱七八糟,她接下来肯定就跟酒店的保安队伍在大堂当场扭打起来了。

这阵风把南美吹到了酒店的顶层,南美雄赳赳气昂昂矗立在栏杆上作金鸡独立状,对辟尘怒目而视:“干嘛!!我要踩烂那块招牌。”

辟尘很冷静:“相信我,你已经踩得很烂了。”

他从东京跑出来的时候身上一无长物,最引人注目的无非是那顶斗笠而已,现在斗笠铺在地上,辟尘开始蹲在地上往外掏东西。

第一件东西是抹布。

第二件东西是拖把。

第三件,是一套非常专业的户外烹饪设施。

第四件,是一个小篮子,里面装了七七八八的食物。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只爱做家庭妇男的犀牛,从来没有在坚持理想的路途上放弃过自己的初衷。

其实他更喜欢的还有一样,就是随便找个地方摆个摊子卖小吃,很快把全城有舌头和鼻子的生物都招来,在面前大排长龙,人满为患。

这是犀牛辟尘,唯一愿意接受的融入主流社会的方式。

但是他端详了一下食材之后,认为数量不足以开业,要喂饱面前的南美已经是很大的挑战。

果然南美放弃了自己在栏杆上对远方的呼喊,一头栽下来检查那个篮子,嗯,酥肉,鸭血,豆芽菜,今天咱们吃毛血旺么。

她有点纳闷:“从东京出来的时候你啥都没拿,上哪弄的这些东西回来啊。”

辟尘指指下面,那是百乐宫的餐饮部门所在:“喏,你刚刚砸人招牌的时候我去厨房捡的,毛血旺吃不成,没底料,咱们将就将就弄个汤吧。”

南美不喜欢将就这个主意,所以她挽挽袖子准备去趟四川,被辟尘拦下来了:“猪哥在拉斯维加斯,随时会出现,你别走远了。”

南美不服气:“走远了怕啥,未必他敢不等我。”

当然,作为拥有丰富战斗 经验的老狐狸,她立刻想到了,猪哥等不等她完全不是一个问题,真正的问题是,等的时候那些食物是没有任何人身安全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当然立刻就打消了远征巴蜀为调料的主意,蹲在辟尘的炉子和锅面前,一边流口水一边说:“咱们晚上住总统套房吧。”

辟尘瞄她一眼:“没钱。”

南美死都不信:“你刚丢了一千万美金去赌博!!住个总统套房怕啥。”

辟尘公私很分明:“跟你说了那些不是我的,我身上一共三块五毛,还是十年前的货币,你要不要看看。”

他一面说一面当真拿出来给南美看,果然是十年前的旧钞票,被小心地包在一个纸巾套套里,平平整整的,面上有点儿起毛,南美端详了半天,很狐疑地说:“犀牛,这钱是以前猪哥给你的生活费吧。”

犀牛说:“是啊,花没了,怎么省都没省出来。”

南美拿小手指碰碰那起毛的钞票,露出奸笑:“嘿嘿,你一定常常拿出来看着掉眼泪,摸啊摸的是不是。”

辟尘翻翻白眼,一言不发,忙着做一碗清汤,天知道他搞了什么鬼,几乎没有调料的素汤散发出销魂夺魄的味道,南美眼睛放出绿光,全身心地扑上去:“啊,我要喝,我要喝,我好多年没有喝过这么香的汤了。”

一阵勺子状的小飓风在她手上卷啊卷,卷完以后十个手指纠缠在一起,变成一个天津大麻花的样子,南美很不满地看着自己的手:“干嘛,我要喝汤。”

辟尘很有原则:“等猪哥来。”

他很了解南美为了食物坑蒙拐骗偷,不死绝不休的赖皮风格,因此站在洞彻人与狐狸欲望之源的高度,给南美找了另外一件事做。

“喂,从这里挖个足够深的洞下去,就是百乐宫酒店的总统套房。”

南美精神了:“真的?”

辟尘从来不说谎:“我们上次在这里扎帐篷的时候我勘探过,你挖一个试试看。”

南美立马蹦起来,围着辟尘指出的地方走了一圈,往手心作状吐了口口水,土动诀。

坚硬的水泥地板震动了两下,簌簌然,但丝毫没有要破裂的意思,只是出现一个环状的小圈,比其他地方颜色略淡。

辟尘看了看:“喂,土动个屁呀,这是钢筋水泥,你被偷懒,直接挖吧。”

被人这么教训听听就算了,世上也就那么几个,南美摸摸头,嘀咕道:“挖就挖。”

咚的一声趴在地上,十指芊芊如笋,插入地面,跟猎狗掘蘑菇一样,一把一把开始往外掏水泥,掏得起劲还唱着歌儿,辟尘在旁边怡然自得看着汤水在小火下的咕嘟咕嘟,不自觉应和着南美狗屁不通的曲调摇头晃脑,夜幕中不时有飞机呼啦啦掠过,没人注意到百乐宫的底楼这二位都在干些什么没名堂的事情。

眼看手感越来越薄,南美半个人也快要陷进去了,离挖通总统套房的屋顶近在咫尺,辟尘也颇自觉地来接应挖出来的水泥料,此时南美忽然昂首向天,抽抽鼻子,凝神想了想,说:“咿,小白叫我。”

她跳出来,不小心力气使大了一点,挖得只剩下一层薄泥灰的天花板经受不住,轰隆一声塌了,立刻激起一片鬼哭狼嚎,动静相当不小,南美临去又回头,好奇地看了一眼,耶,这间套房敢情在开派对啊,俊男美女扎堆,大家喝得酒酣耳热,正在群魔乱舞,谁想得到水晶吊灯竟然从天而降,差点儿没压死两个,一阵惊呼过后抬头望,只见一个数尺见方的大洞颇为销魂地打通了他们与天空之间的隔阂,洞口边上,两个人模猪样的大头咧嘴而笑,似乎甚是幸灾乐祸,一晃间又消失无踪,留下夜色浓密,亦真亦幻。

不表房间里的人有何感想,在惊动保安上来查看之前,辟尘跟着南美赶紧跑路,一面跑一面埋怨:“你打洞的手艺退步了!怎么一打那么大一个”

南美不服气:“我又不是老鼠,修炼打洞技术干嘛。”

问题是:“你以前挺会的啊,没事就挖条地道通到厨房烤炉下面偷面包吃。”

南美眯眼想了想:“是哦,哎,现在的面包不都是去买就可以了吗。”

两人窜出百乐宫酒店老远,停在一家赌场楼顶上歇脚,南美摸出一个指南针模样的东西来左看看右看看,猛地撮唇打了一个唿哨,声音响亮绵长,扶摇直上九天,远远传递出去,苍鹰之翅般乘风而起,过了许久都毫无消竭迹象,响彻整个天空,是在告诉白弃她的具体方位。

大约两分钟之后,南美猛击辟尘一掌:“小白来了。”

辟尘正在研究那锅汤如何保温,冷不防被打,差点摔个马趴,悻悻然:“小白来了关我什么事。”

南美罕见的也有点疑惑:“他问我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啊。好像是冲你来的。”

话音刚落,果然数米外身影一闪,有人落在屋顶上,一眼看到南美在那里兴奋地张开手摇摇摆摆:“这里这里。”

那正是白弃,带着一贯沉静神情,穿着简单的蓝灰色上衣,卡其色长裤,行路轻轻,姿态中却有气势万千,他所到之处,能看的人便看不到其他一切。

南美上前一把抱着白弃,第一件事就是告状:“辟尘不给我喝汤。”

白弃露出宠溺的无奈神情,任她吊在自己身上像条八爪鱼一般,转头向辟尘示意:“好久不见。”

犀牛随便挥挥手表示招呼,顺便还挪远了一点,免得自己这个灯泡亮得太招摇,但白弃叫住他:“辟尘长老,我有一样东西,要请你过目。”

他说的东西,是一本书。三十二开大小,寥寥不过数页,入手极为沉重,拂去表面的灰尘,只见其材质特别,竟是锻炼得极薄的青铜片,封面上黄金书写三个大字,或者说,三幅字形图,其结构扭结,极为繁复,线条穿插之中,隐逸出一种压抑的戾气,仿佛有什么极为危险的东西潜伏在这几个字之间,随时会跃然而起,逢人即噬,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座三位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似乎无一人认识。

书本放在白弃掌中,明明十分沉重,楼顶亦安然无风,却一直在微微颤动,南美手快,翻了一页,仍是青铜底质,起初空无一物,但仔细凝视,便有血色镌刻一般的字迹浮现,如同深海底的古物重见天日,恍惚飘摇,过了片刻才沉淀下来,与封面上的文字如出一辙,如图如雕。

辟尘神色凝重,自白弃手中小心翼翼接过这本书,南美认识他那么多年,从未见过犀牛脸上有这种知识分子便秘一般的表情,忍不住大为好奇,凑过去问:“说啥的,你认识这写得啥么。”

辟尘摇摇头,将青铜页一面面翻过去,许久才说:“这是破魂书。”

白弃说:“的确是。”

上一任狐山大祭祀,除了一贯藐视家族传统的南美,所有显贵均出席,为前溯十代祖先翻骨,就在那封存无数年的墓地中,发现这本书。

这本身已经是一件极为费猜的事。

狐族没有以物品殉葬的传统,十代祖先,半妖半神,超脱物外,对现世生活更无留恋。

这本书是狐族先祖自己带进去的,还是为他执葬礼事的后人放进去的,不能分晓。

总之当墓穴打开,它就沉甸甸端端正正在那里摆着。

唯独长老会中最年长的玄长老认得出,这是传说中的破魂书。

仅此而已。

听辟尘一口叫出这个名字,白弃眼睛微微一亮,说:“没错,辟尘长老,你了解这本书?”

辟尘很干脆地一晃头:“不了解。”

南美很体贴地帮他解释:“他连普通那些书都不了解啦,你问错人了。”

辟尘一点儿也不介意南美揭他的底,反正那是事实,他将破魂书递回给白弃:“我只看过五神族委员会的文件中有关于它的一点记录。”

接下来的话,句句惊心。

“它是邪羽罗以罪人之血所撰写的书,据说是记录邪羽罗灭世的经过,以及暗黑三界邪族们的命运。”

“但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根本没人知道。”

“这是唯独邪羽罗能够辨认的文字。”

南美听完犀牛简洁明了的介绍感觉很气愤:“都不让人看,他写个屁的书啊?他以为自己是非人界的塞林格啊。”她还读过塞林格,估计这些年实在找不到玩的,闷坏了。

一面发表如此义愤感言,南美一面还是趴在白弃身上,害得后者想发表一点认真言论的时候,形象看起来相当不严肃。

他把南美的手臂往脖子下面移了移,免得自己被勒得脑门发胀,随后对犀牛说:“破魂书出世,绝非祥兆,何况邪羽罗已在人间,青灵之祸,越演越烈,可否拜托辟尘长老联合五神族,商议一个可行之法,狐族上下愿全力协助。”

辟尘不出声,过了半天,他闷闷地说:“我要问问猪哥。”

对别人而言,邪羽罗,以及与之血脉相连的邪族,都是听之刺耳,恨不能一举即彻底灭杀之的存在。

但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多少年都不问世事的辟尘,突然抛头露面,为的不是挽救天下苍生于一旦。

如果人人命运都已注定,何必要去拯救呢。

如果未曾注定,何不自己拯救呢。

这些话说给陌生人听,是合情合理的。

但谁都有几个人在心里放着,血肉相连,关心则乱。

他低着头,在那里呆呆不知道想什么,南美悄悄从白弃身上出溜下来,走到犀牛身边,肩膀靠着肩膀,伸手摸摸他的耳朵,柔声说:“好啦好啦,猪哥就在这里了,一会儿就见到了。”

她安慰了一下,转头看时,白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他原先站立的地方,静静躺着破魂书,三个黄金色泽的字蛇样蜷曲,宛如噩梦。

辟尘走过去捡起那本书,随便翻了几下,显得心事重重,过了两分钟,他才感觉有点不对。

他违背了一条本应该严格遵守的规则。

永远不要让南美单独和食物留在一起!!

一失足成空饭碗,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锅他用极微弱文火温住的素汤已经芳踪渺然,不知所终,旁边的南美盘腿坐在地上,舔着手指,眉花眼笑,每一个毛孔里都冒出水汪汪的满足,抬头望见犀牛以斗牛的姿势向她冲将过来,乃一个鹞子翻身,哈哈大笑中拔腿就跑,从赌场屋顶一跃而下,当真是凌波微步,足下生风,转眼窜到了地面主干道上,罔顾车水马龙如织,一路跑过赌城著名的娱乐城,威尼斯,凯撒皇宫,蒙地卡罗,犀牛不依不饶,随后跟上,两人一逃一追,眨眼到了拉斯维加斯大道南的曼德勒湾,然后绕个大圈,再度回到百乐宫酒店。

百乐宫酒店?

南美一个急刹停下,瞪大双眼看着前方,犀牛收势不及,一头撞上她的后脑勺,一探头,两个人不约而同啊啊大叫了两声。

百乐宫酒店不见了。

精确的说,是有半截儿不见了,还能看得着的另外半截,也在缓缓沉落的趋势之中,如刀切黄油一般顺滑,毫无阻碍,绝不摇摆,静静地,静静地,正陷入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