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转回挑战者这边,主持人就只能上来救场,把局面端详再三之后说道:“嗯,这位先生,和面的手势,非常专业。”
剧院上空那种效果类似于被枕头压住后狂笑的声音,此时就会断断续续地响起。
挑战者半点不理会其他人怎么想,他全身心都贯注在面前的两块案板上,动作流畅自然,步骤齐备,如果有人这辈子都没和过面的,在把这场重播老老实实看完之后,应该就可以自己上场了。
终于等到他搞完了这两块面,放到了一边。
第三次去拿那个袋子,和广大现场和电视观众见面的东西,是一块肉。
新鲜的肉,光泽鲜明,纹理清楚,就像现场从一头活猪身上切下来的一样。
可能开始有人想那个袋子怎么有如此出色的保鲜功能,莫非里面其实装了一台小冰箱么。
但挑战者终于给了大家一点好看的。
放进水中的黄豆,发芽了。
柔嫩的绿芽突破豆皮,向上衍生,坚挺而迅速,在数秒之间,长出了玻璃碗壁,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还在继续,很快它不再是绿芽,而变化出藤条的模样,粗壮有力,直线生长的过程不容置疑,而在藤条的两端,更多的枝条破出,向四周蔓延,整棵植物绿得葳蕤茂盛,炯炯有神。
大概三十秒之后,生长的状态停顿了。
在所有枝条的顶端,结出了微小的果实,绿色,圆形。
渐渐膨大,到婴儿拇指大小时脱落。
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一分钟。
神秘挑战者把所有成熟落地的果实捡起来,从料理台上拿了一个搅拌机,把果实放进去,开始加水,搅拌,开盖的一瞬间,满屋都是香气。
那香气难以定义,极为强烈多变,或者它通过每个人的鼻腔进入大脑,所引发的,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和回忆。
但无论如何,都是美好的。
比如说游子在家时母亲浆洗过衣裳的味道,情人偶尔相逢时抚摸脸颊的触感,或者大病初愈,食欲回来的瞬间,对食物的渴望。
那阵香气是无言无形的使者,呼唤着人一生中所有使这一生有价值与魅力的经验。
被呼唤的对象,并不限于在现场坐着的人。
还包括,所有看到这个节目的人。
比如说一直在暗影成君成公寓,过着自己小日子的阿旦和阿罗两个小朋友。
这一天他们会看电视,纯属偶然,而这一天会去看付费的日本台,更是偶然中的偶然。
自从发出去上十万个青灵之后,他们就变得好像购物网站的物流部门一样忙,每天接收回来汇报情况的骑士,一开始拿到手恶之血瞳还看一下内容,要是里面的情节过于令人发指,阿旦还要皱几下眉头,到后来,就干脆丢到客厅角落的一个大藤编篮子里堆着,压根不理了。
“反正,审判是你的任务嘛。”
他振振有词的说。
阿罗大怒:“啥?我的任务?那负责复原是你的任务呢!”
阿旦挥挥手:“复原很简单的。”
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呜呜吹了两声口哨,对阿罗点点头:“诺,这样子就可以了。”
阿罗更生气了:“啊,原来你诈我!你欺负人,把体力活给我干。”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厨房里剥毛豆,阿罗照她最近的时装爱好,穿了大概有三四层绫罗绸缎长长短短,丝毫不像阿旦爽利,光着膀子,穿一条七分裤,活动了半天肌肉,热火朝天的准备午饭,本来菜市场里面剥好的毛豆比没剥过的,只贵大概五毛钱一斤,只是阿旦认为剥毛豆也是重要的人生乐趣之一,首先不可以被小菜贩剥夺,其次更不可以在自己多付钱的情况下被剥夺。
但剥大量的毛豆其实蛮辛苦的,如果你是个女孩子,而且刚刚把自己的指甲修成美妙的椭圆形,上面涂了大概七八种颜色和亮片之后,尤其如此。
所以有了厌工情绪的阿罗,就借口阿旦分工不匀,愤然跑去开电视以表示对不公待遇的激烈反抗。
他们平常看最多的,是动画片频道,但那一天不知怎么调乱了,原来的频道跳去了日本台,直播料理铁人赛的全球挑战最后环节,到达了收官阶段。
对阵者之一的外国名厨已经完成了三道菜,胡椒野牛腰脊肉,红酒梨片配鹅肝,本菇清汤,特别注明以多达五种香料调味,放在颜色式样均极调和的瓷器中,看上去端的赏心悦目且诱人无比。
而另一位像忍者般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厨师朋友面前,赫然只摆出一碗白色,但又微微带依稀绿色感觉的饮品。 主持人和观众一样陷入猜疑的深潭,正在用大惑不解的口气介绍说:“这是,这是,嗯,一碗,豆浆!!!”
镜头移到厨师的脑袋上。
这位仁兄丝毫不为全人类的质疑所动,手头上的活还是在有条不紊的干着。
手上托着擀好的透明面皮,小碗里葱花调匀粉红色肉馅,正小心翼翼地往面皮上堆放,然后按次序交替摺叠,最后团成一个拥有简单花纹装饰的小圆东西。
迹象很明显,他在,嗯,做包子。
几乎算是全世界最高级别的烹调比赛之一最后的比拼。
大家都在盼望着惊世无敌,闻所未闻,精彩绝伦的菜式,最好是吃都不用吃,只要在电视机面前看一眼,就直接馋得晕过去。
结果有个人跑来做包子。
而且还下一千万美金的注。
什么时候开始,疯子也能赚到这么多钱了呢。
换了一个人,这会儿就转台了,但是阿罗没有。
因为很巧的,她没有吃过包子这种东西。
如果有人跟她说,这就是人类能够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她多半也会引以为至理。
她用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坐下来,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在做好了一个包子,上蒸笼蒸之后,厨师开始拿他之前揉好的面开始做另外一样东西,经过包子的打击之后,大家很快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没有走上任何哲学或物理的迷思。他做了一根油条。
这时候阿旦冲了进来。
像一条小狗一样快速抽动鼻翼,模样极为警惕,四处乱看。
阿罗丢了一个枕头过去:“干嘛?”
他不说话,脸上浮现出极为奇特的神色,然后把眼神定格在电视屏幕上。
包子和油条都需要一点时间熟,过程应该说相当缺乏娱乐性,所以绝望的摄像机再次对准了老外厨师安东尼,他走下了烹饪台,正靠在评委座前,大谈特谈自己做的这几道菜,当年如何被纽约时报的餐厅评论人盛赞,拿到了四颗星的无上殊荣。
阿旦瞄了他和他的那几道菜一眼,立刻又移开,摸了摸鼻子,走出去,厨房里剥毛豆的动静在窸窸窣窣的继续。
然而当摄像机不得不移回豆浆油条包子那一台,他又即时跟个炮弹一样弹了进来,这一次他没有错过自己寻找的东西。
就在瞄到忍者厨师的那一瞬间,他大叫起来:“辟尘,辟尘,辟尘!!!”
阿罗凑到电视面前,指指画面上的豆浆碗:“这玩意儿叫辟尘?”
旁边那位暂时停下自己的兴奋,严正指出:“那玩意儿叫饭碗,站着那个叫辟尘。”
阿罗似懂非懂点点头,心里还在想辟尘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从来没有见过阿旦兴奋成这样,差不多是要把脸贴到电视机上,包子正新鲜出炉,小巧玲珑地躺在一个小黑色骨瓷碟上,油条也炸出来了,躺在包子旁边,金黄饱满,精神头十足,隔着十万八千里,似乎都有香气隐隐约约呼啸而来,清晰可觉,阿旦拿手指点啊点那几样东西,恨不能钻不进去,一面对阿罗说:“你看,你看,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最好吃的东西,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从他的激动程度来看,要是有人敢跟他反驳的话,大概会被埋到暗黑三界最深那一层去,永永远远都只能吃泥巴吧。
阿罗倒是敢反驳,但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她知道自己吃过的东西不够多。
所以她从善如流,不耻下问:“嗯,怎么个好吃法?”
把印象里最好吃的东西掰着手指一一算来:“比冰糖肘子好吃么?比鲜虾好吃么?比鱼头豆腐汤好吃么?比油辣子馅饼好吃么?”
除了鲜虾以外,是这些统统都是小破做给她吃过的东西,前者是某一天去海边玩的时候,在人家渔船上顺手抓的。
阿旦把手一挥,否定的意思来得彻底:“开什么玩笑!”
他眼睛那么亮,仿佛一千个太阳照耀的光芒。
这平常永远懒懒洋洋的男孩子,整个人似乎都忽然就从这里离开了,而所去神游的地方,显然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留恋的所在。
记忆中,当包子的香气传来时,就要很快很快起床,绝对不要计较任何类似于穿衣服或刷牙这种琐事,要以豹一般的速度飚下去,否则一到餐厅,就会看到桌子上只剩下一层包子皮,豆浆碗里的渣渣都被人舔干净了。
如果那一天家里有客人,则豹子是不够看的,要以准光速行事,总之,为了吃到这个包子,最好通宵都不要睡,守在厨房的蒸笼面前,随时准备扑上去。
如果不是辟尘为了防止这种恶性竞争出现,通常都会发出一个小型龙卷风把家里所有人搞到楼上去睡觉,然后用高能量重尘包死下楼各个通道的话,可能大家都会来彻夜埋伏这一手吧。
这个世界上当真有那么没有爱心的爹啊,跟儿子抢吃的,数年如一日,丝毫都没有懈怠过。
阿罗转到阿旦面前,抬头认真的看着他的小发呆。这个样子她并不是从来没见过。
捧起他的脸,阿罗柔声说:“哎,你又在想你爹吗?”
他轻轻揽过阿罗的肩膀,把头埋在女孩子浓密芳香的头发上,靠着,眼睛一直望着电视,良久说:“是啊,还有电视上做包子的这个,都是我的亲人。”
阿罗把脸转过来,和他贴着,彼此的呼吸心跳应和,她伸手抚摸阿旦的耳朵,说:“亲人是什么。”
阿旦微微笑,没有回答,只是把阿罗抱紧了一点,说:“他做的东西,是包子和油条,阿罗,你看到以后,想起什么了吗。”
阿罗很乖地努力睁大眼睛去盯着屏幕,很久,手臂自然而然绕过去,搂住阿旦的腰,天真地说:“我没有吃过,但是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你第一次来结界中看我。”
第一次去结界。
阿罗还只是包裹在巨大能量体中的神秘未知体,依靠感觉去认知接近它的一切。
能够接近的并不多,结界对弱者毫不友好。
不过阿旦是例外。
那一天他大概是因为闷,或者好奇,总之就是走过去逛逛,顺便敲了敲结界的外层,不见有什么反应,又懒洋洋地走掉了,大概就是如此而已。
总之那些记忆在他已经很淡薄,然而当阿罗此刻提起,分明唇角眉梢有一种柔和的神情。
是像她这个模样的年轻女孩子提到宠物,首饰,男朋友的时候,自然而然的表情。
但阿罗?
撒播世间所有罪与恶种籽,加以浇灌,等待其成熟,收割,然后审判。
一切黑暗的源泉之眼。
她与柔情,理当比眼下与永远之间都隔得更远。
阿旦凝神静想,良久,他退后一步,放开了阿罗。
转过头去,若有所思望着电视屏幕。
做饭总是很慢,吃起来总是很快。
试吃已经结束,豆浆油条胜出,延续了整晚的疑惑与暗自讥笑猛然间转化为心悦诚服,这过程快如电光石火,真金确实不怕炼。
阿旦错过了最后试味的过程,但是他对过程向来没有兴趣。
此时主持人宣布比赛结果,以及代胜利者发布一个宣言。
这一套豆浆油条包子套餐,将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投入批量生产,真空包装,并且持续发运到全世界各地。
作为慈善食物,免费供给所有福利机构。
没有限量。
最后一句话石破天惊。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短时间内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唯独阿旦,扬眉,睁眼。
再问了阿罗一句:“什么是第一次我来看你的感觉?”
自言自语中他似乎是问自己,或任何一个人:“什么是我想起在家里吃饭的感觉?。”
什么是电视上,画面中,节目现场,那些品尝过辟尘手艺后,洋溢愉悦笑容的人,现在有的感觉。
如同第一线晨曦照耀进林海深处的阴湿,蒸汽带着腐败的气息一点点消散,留下光辉温暖主宰大地。
幸福。
阿旦转向阿罗:“他在阻止青灵。”
唯独幸福所在之处,怨恨难以长久。
东京比赛现场,观众逐渐开始散去,舞台上工作人员开始收拾直播现场的手尾,制作人和节目主持人只一晃眼,忍者厨师已经踪影全无,问过所有出入口的保安,没有见过那位仁兄的印象,厕所里每个隔间都空空如也。
莫名其妙之下,只好和安东尼合照了事,后者表情不尴不尬,拍完照后立刻起身离开,走之前他瞥见没有收拾干净的料理台上还有小小半根油条,一个挺漂亮的小饭盒干干净净装着,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看人没注意,顺手拿起来,往袋子里一塞,拔腿就走了,过了两分钟,主持人匆匆忙忙跑过来,一看就大叫:“我的饭盒呢?我的油条呢?”
他们谁也不会注意到,后台丢了椅子,两张,一张是开秀前就不见了,另一张,则是刚刚跑路的。
事实上如果不那么忙乱的话,他们其实真的可以看到椅子笨笨拙拙地走出后台,走到前台,然后一跃而起,隐没到大厅高高的吊顶下,和另一张椅子并排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小气鬼,做一根油条,搞得老娘没得吃。”
“你吃过一万根了,我干正事。”
“正事?麝香正气丸吧,那颗黄豆子哪里来的。”
“疯狂植物园的小纯情豆丁瓣,他们新开发的产品,磨豆浆一点儿渣都没有,一颗豆能磨一万公升上好豆浆,今天磨一碗,浪费,浪费啊。”
“嘿,对了,赶紧招,那一千万美金哪里来的。把你片皮卖出了这么好的价钱么?我怎么没早一步下手啊!!”
“滚。这是五神族灾难基金会的全部家当,我把命押上才给我的。”
“五神族挺有义气啊,拿老本出来支持你爱当厨子不爱当神仙的理想,怎么样,下一步要干嘛,满世界卖豆浆油条么,加盟费少收我一点,我也开一家。”
左边那张椅子表现得非常没好气,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义愤填膺地说:“老狐狸,你装蒜吧你!”
狐狸而装蒜,品流飞流直下三千尺,绝对为有理想有追求者所不容,于是右边那把椅子立刻弹跳起来,像个稻草人一样在剧院上空疯疯癫癫地转了几圈,运足了气正要大吵大闹一番,忽然全部的灯都熄灭。
演出结束,人家关门了,偌大的空间终于彻底清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