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川的不高兴,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事情来得非常突然,三个小时之前,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和安的联系。

十年之前,达旦本尊觉醒的现场,暗黑三界唯一幸存的夜舞天被主人亲手杀害,心理受到重创的安听从了川的建议,成为异灵族的雇佣军一员。

从人类改造成为人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怪的一种生物,游离于任何种群之外。

委托神演医学研究所最好的医生亲自动手,在安的神经系统上交缠另一套,但凡其所布之处,都同样被控制在这一套外来的组织之下。

这一套组织肉眼无法识别,医生以精神力感应其存在,以川所提供的念波之缝线作为连接,手术成功之后,安便不再是一个人。

他不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

他可能是一百万个人,也可能是一百万个不是人。

通过这一套附加的控制系统,安可以自由调用异灵川麾下所有成员的特别能力,他看似一无所有的外表下,拥有着整一个异灵川多年苦心经营的兵团,武器库,以及智囊团。

当然,所谓的自由都是相对的,真正的自由并不属于安。

一切听凭川的意愿。

安在调用任何能力或资料之前,必须要先经过川的思维审查。他拥有浩瀚犹如星空的脑容量,这一点审查工作对他来说轻松之极,事实上每当某一道能力使用的指令流过他的脑海,川就感觉到一阵颤栗的愉快。

这是他研究多年才终于有所成就的特别措施,完美地解决了成员之间彼此互通有无,取长补短的问题,更在异灵川新生力量招募不足的情况下,尽最大可能壮大现有成员的战斗力和生存几率。

神演医学研究所收取他的巨额委托金,攻克了在手术操作上的技术问题。

但是在安之前,川没有任何一个成功的个体案例。

接受改造的成员,都死于或者毁灭于一种非常特别的排异反应。

寂寞。

来自任何种族的非人,都希望与种族永远紧紧联系在一起,即使如云漂泊,到天涯海角,即使深自缄默,不宣于言,对本原的执着隐藏于灵魂之中,从未改变。

一旦发现自己只是无数种能力的载体之一,原有的独特存在被湮灭甚至忘记,接受改造的成员统统选择以自杀作为最后的结局。

自杀前多半还要回到种族的祭祀地去,在老祖宗面前痛哭流涕,深深忏悔。

川花了一牛鼻子的力气,数不清的钱,换得来一个气急败坏的下场那就是---非战斗减员比战斗减员多得多,问题是我研究这个出来不就是为了你们少死几个吗?

终于安成功了。

成功得不算彻底,因为神演医学研究所对他的身体和精神构造全面研究之后得出结论,安是不可复制的。

人类的身体,几乎没有可能达到这种完美状态,并且数十年如一日的维持水准,这个不算特别大的问题,早在许多年前,青陆的嗜糖蚯蚓族类在制作人类身体上极有心得,肌肉男九头身,都是小菜一碟。

门槛设在他的感情生发机制上。

无论人还是非人,统统都具备天生的多感情生发机制,亲情,友情,爱情,最后一种的百花齐放状态尤其明显,始乱终弃啊,朝秦暮楚啊,搞三捻四,多p啊。(人类中尤常见)

这种机制对川的阻碍是显而易见的,寂寞都可以杀死人!!这叫怎么一回事?

只有安没事。

不知道老天爷在造他的时候是留了心眼还是失了手。

安的感情生发机制是单一的。

他全部的感情,象一百年中积攒的全部降雨量,不下的时候旱地千里,下的时候洪水滔天,统统都灌溉在他第一眼看中的那棵小禾苗上。那棵小禾苗曾经是他的杀手生涯,然后是他的儿子,最后是复仇的欲望。

倾尽全力,去做,去爱,去恨。

无与伦比的纯粹,无与伦比的专注,亦是无与伦比的偏执。

尽管不可复制,川得到唯一的收成,已然十分欣慰。

他这十年之中,执行的都是异灵川所能接受的最难委托,从未无功而返。

极可靠而易于监控。

直到刹那之间。

川的脑海中,突然完全失去了和安的精神联系。

他身在何方,去往何处,任务执行情况如何,身心状态。

如同星辰隐没,气泡磨灭,时间飞逝。

无人知道这些消失的东西到底去了哪里。

川试图搜寻,但他很快放弃了努力。

因为有人求见。

川的日常居所,选择甚多,有时候在阿拉伯,有时候在文莱,有时候在某个鸟不拉屎,但你要求在餐桌上吃到任何一种鸟都ok的海岛上。

他喜欢住超豪华的酒店套房,享受无人打扰却有人服侍的惬意气氛,站在极目长空海域,风光无限的阳台上静静领略自然的妙处,是身心修炼的不二法门。何况,对异灵族来说,互联网服务能否覆盖对其全球化无纸化电子化的办公风格都毫无干扰,只要脑子在脖子上,工作就在生命中。

既然如此爱静,当手下人直接联系他的时候,就必然有大事发生。

这一次,来的是阿米鲁。

阿米鲁,罕见的基顿巨人族,作为异灵川的资深成员,他长期镇守暗影城,并将影响力持续发散到周围区域。

基顿巨人族拥有自动变身的能力,在普通情况下是拥有八块腹肌的壮汉,有时候能够依靠这个在酒吧里得到一点荡妇的欢呼,甚至作为生存资本也游刃有余,一旦需要,则在零点三秒之间膨胀为最大可达二十倍大的惊人怪物,而能量增长更是身体变化比例的数倍之多。

所谓胸大无脑,此言极是,基顿巨人族的智商都比较低,所以死起来很快,不过阿米鲁是例外。

他可能数数超不过一百,但他懂得该动时动如脱兔,该静时静如晚山,该看时眼如铜铃,该跑时脚底抹油。

他认为川一定要知道的事情,绝对不会无足轻重。

“什么事。”

空荡荡的套房客厅里传来安详的声音。

站在门口的阿米鲁恭敬地垂手而立,他没有变身,皮肤油黑发亮,从上到下,整个是方方的,头和脖子直接连在一起,肩膀和臀部的粗细也差不太多,如果川临时需要办公桌,把他推倒地上现成就是一张。

他悄悄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发问的好像是一套真丝豹纹睡衣,正叠手叠脚地仰在沙发上面,很舒服似的。

阿米鲁清清嗓子:“暗影城来了奇怪的非人。”

睡衣的左边袖子扬了一下,领子稍微偏过来:“奇怪?到什么程度。”

他原原本本把发生在荷西屠宰场的事讲给川听。

包括爆炸发生后,半夜里无数青铜骑士出现的奇特场景。

彼时阿米鲁一直在旁边,为了防止自己的眼皮合上而错过一秒的观察,他把自己的眼皮拉到眉毛上,粘了起来。

甚至还数了数,尽管他不大擅长这个,基于经验,得出的数字却也八九不离十:“几乎有十万匹马之多,向各个方向奔驰而去,很快消失。”

他尽了一个好下属的天职,选定其中一个方向进行了追踪,但一旦脱离荷西屠宰坑上空笼罩的黑色雾气,所有的骑手便如同遭遇烈日的露水,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迹。

那套睡衣一跃而起,离地半尺,大踏步而来。

阿米鲁感觉有一只手重重拍在自己身上。

两分钟前他其实还在忐忑,自己汇报的情况会不会过于小儿科,要知道川最讨厌人家打扰他独处的悠闲时光,冒犯的惩罚会很严重。

现在他放心了。

因为川猛然间在他面前现形。

他那张不辨雌雄,却极端美丽的脸颜色惨白,犹如刚刚经历了极大的冲击和震撼,但眉宇之间,又鲜明浮现出分裂般的兴奋:“黑色雾气?青铜骑士?”

红唇翕动,他似乎在望着阿米鲁,目光却浑无焦点,突然又说:“你怎么会撞到的?”

阿米鲁照实回答:“那家荷西屠宰场下面有一处地下格斗中心,我会介绍一些非人到那边赚点外快,他们的老板偶尔也请我处理一些比较棘手的麻烦。”

那天就是来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麻烦,据荷西派来的人说,棘手到连最具威力的枪械,短距离射击都打不死。

阿米鲁刚好不忙,他换好了衣服,想着去解决荷西的问题之后,顺便在那里喝两杯。

他知道午夜前后毒蛇会出场和人类格斗,这条来自暗黑三界的寄生虫,已经很多年没有公开而痛快地喝过新鲜的血。

只不过等他达到荷西屠宰场的时候,熟识的一切都已然灰飞烟灭。

他没有看到肇事者是谁,但本能歇斯底里地告诫说,你惹不起,赶紧躲吧。

川的反应向他证明,本能是个好孩子,一点儿都没有判断错,以后要对它好一点。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他显然躲得还不够远,

阿米鲁汇报完毕,川开始在酒店里兜圈子,一圈兜得比一圈快,最后都看不清人影了,光有睡衣的系带飘来飘去,倘若有个懂行的在,就会反应过来这是川高度兴奋极紧张的表现,从而生出强烈的不祥之兆。

果然,当他终于镇定下来以后,阿米鲁就遭殃了。

首先他一声不吭,从酒店内室拿出一个木盒,交给阿米鲁。

盒子上花纹刻饰俱无,但做工很精致,打开,中心躺着一根小小的黑色羽毛,虽说是羽毛,却呈现金属光泽,触手冰冷,阿米鲁用自己粗壮的方形手指捻起来,吃了一惊----这小玩意儿不可思议的重。

“这是什么”

川整个身体都显形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这是邪羽之翼。”

“精确的说,是邪羽之翼上的一根毛。”

阿米鲁对邪羽之翼是虾米没有概念,但他听得出来川提到这四个字时,突如其来的恐惧感,仿佛刻意淡化了,结果却更不可忽视---阿米鲁跟随川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这个老板向来无法无天。

他的手一抖,赶紧把那根冰冷沉重的羽毛放回盒子,小心翼翼地说:“您,给我这个干吗?”

川看了他一眼,那双分不出什么颜色的眼睛闪烁着狂热的光芒:“追踪那些青铜骑士。”

“那些并不是真正的骑士,他们的名字叫做青灵,被召唤出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煽动恶,二是记录恶。”

“记录?记录来干嘛?”

在人间混久了的阿米鲁从记录两个字,直接跳到了电视台的罪案live show,这可是热门栏目,广告费排山倒海的,制作人只愁没有新鲜题材可用---现在的杀人越货都很程式化,创意很缺。

川瞪了他一眼----大概看出手下人走神到了相当远的地方---随之简洁地说:“为了审判。”

更多细节没有透露,他把手一挥:“去吧,邪羽之翼与青灵来自同一本源,它会指引你追寻的道路。”

阿米鲁就去了,后悔得要死。本说奔来报个鸡毛信,怎么着也有点赏钱,现在可好,羊肉没吃着,羊骚头到脚,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悻悻然走出川的房间,边走边打量盒子里那根羽毛,下到大堂的时候他灵机一动,掏出羽毛就望空一丢,手上使了好大的劲儿,怎么的也能扔上个三五十米,就等着啪嗒一声掉地上,摔两截儿啊断个缺缺啊都挺好,乘没走远,立马奔回去跟老板汇报,您给的这指南针坏了,要不换件事儿为您效忠?

他这头想得美呢,羽毛果然飚到了空中,果然去到三五十米,果然也落下来了,不大果然的是,人家半点一头栽倒的意思都没有,施施然乘风而动,悠悠荡荡浮在阿米鲁前面,自转数周之后,羽毛尖尖坚定地指向了东南方向,而且一马当先就飘过去,分明是指一条明路的意思。

阿米鲁这叫一肚子没好气,回头看了看酒店房间,心里瞬息之间,闪过多少条权宜之计,是先整容再跑路呢,还是找个地方装死呢,权衡再三,川不是那么好骗的,自认倒霉吧。

他当即拔腿跟上黑色羽毛,虽说只是一根毛,却是全方位智能型的毛,它会闪避,会隐藏,会迂回,会应变,无论是高速还是隧道,山谷还是深渊,都牢牢把握住自己的方向,绝不陷入车水马龙或荆棘野树的孽缘当中不可自拔,跟得阿米鲁直叫一个销魂,可怜他从头到尾都在走路啊,而且羽毛是不需要停下来吃饭的!

就这么足足走了七天,阿米鲁身为异灵川久经考验的斗士,气力其实还有,但精神却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当他孤独地跋涉在不知名城市的主干道上,然后走着走着又跑进某座空谷无人的深山,刚刚和一只大蜘蛛战斗完毕,又被绕进了猴子布置的八卦阵里,饿了摘点叶子吃,渴了喝点山沟水,已经很习惯人间生活,但始终坚持自己基顿巨人族正宗嫡系血缘的阿米鲁,终于对自己的真正身份起了怀疑,他想,难道我搞错了么,难道我其实是上西天取经的唐僧么,但是我的八戒呢,我的白龙马呢?

我的孙悟空呢。

为什么这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一根该死的羽毛在面前阴魂不散地飘啊飘啊飘?

他决定罢工。

这个决定成型的时候,他们刚好走进了一个小镇子,镇子的门口摆了一块和其规模很不相称,热情洋溢的牌子,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来到当归镇!”

显然,当归镇,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镇,眼力好的站高一点儿,可以把全镇大小看个通透,如果穿过镇子再往里边走,多半就会进入到真正的深山,所谓真正的,即是连再爱探险的人也没有涉足过的所在。

羽毛兄,你是厌倦了人生的烦扰,所以想去找个山洞学达摩么? 羽毛以实际行动做出了答复。

不是。

因为它在镇子东头一座桥上,落了下来,安安静静躺在地上,姿态缱绻懒散,一点儿继续跋涉的意思都没有。 阿米鲁喜出望外,一个箭步冲上去捡起羽毛来,结结实实装进盒子,揣在怀里,打定主意,就算它在里面唱出only you来,也绝不会开一条缝给它透气。

然后旁边有人说:“喂,客官,算个命不。今天酬宾,五折。” 阿米鲁转过头,看到桥头坐着一个瞎子,面前摆着河图八卦,手拿折扇,正一脸热切地向他站立的方向张望着。

说他是个瞎子,主要证据是鼻子上架的那副墨镜,但瞎子何以能一言道出来者是过路人 ,而不是归家客?

阿米鲁是个粗人,想验证事实都靠付诸行动,很少通过逻辑推理,他上前伸手抓过人家墨镜,摔到地上,然后看到两只黑白分明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着惊奇地望着他。

随之简洁地下了结论:“坏人!”

摸摸索索起身收拾家当,准备逃之夭夭,阿米鲁一把揪住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瞎子先生士可杀不可辱,翻了个白眼,不理。

阿米鲁举起沙包大的拳头:“赶紧说。”

瞎子先生半点都不恐慌:“喂,你不用吓唬我啊,我不怕你。”

这倒有点蹊跷,虽说阿米鲁不算非人中最狰狞可怕的品种,但光凭他下巴和腰上下一般齐的体格,参加消灭小儿夜哭偶像赛也颇有两份胜算,怎么这般威武,在这个乡巴佬算命先生面前竟犹如天上的浮云?

他正迷惑,瞎子先生把他的手推一推开,好整以暇拍拍衣服,走了,阿米鲁心下相当不忿,乃急追上前,飞起一脚,把人家飞得冲天而起,然后一头栽进了了桥下,正是涨水时节,只听得一声扑通,此外再无声响。

阿米鲁悻悻然在桥头上张望了一下,桥下水流甚急,但水面还算平静,瞎子先生跟王八如海一样,见水就不见头了,也不知道这一去是死了呢,还是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