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如斯的马,理应由一个英武帅哥加以统御,但眼下的骑手英俊与否,难以判断,因为他全身都包裹在青铜色的盔甲之中,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还是闭上的。

人与马都静静伫立,不动如山。

接踵其后,更多的骑手与马出现,如同一个模子中印出来的,从三五成群,到浩浩荡荡,最后眼花缭乱之中,恍然一整支大军从烟雾中凭空出现,无法计数,因为他们紧挨在一起,交叠,切入,重重密密的连接彼此,排成整肃的行列,围绕着荷西屠宰场,丝毫不见散乱,看人与马足有成千上万那么多,却神奇地只占据屠宰场一圈的长度,而气氛始终安静。

终于烟雾中不再出现更多的骑手,青铜骑兵团凝固了大约一秒钟之后,忽然同时提转马头,一驾接着一驾,奔向十六个不同的方位,马蹄落在地上,不见一丝灰尘激起,瞬息之间,浩荡铁骑,便消失在远处的暮光之中。

一直在注视的眼睛终于悄然合拢,那眼神五味杂陈,而最多的是迷惑不解。

与此同时,君成公寓三楼最左边一户,阿旦和羽罗的生活进行得相当悠闲。

晚上他们回家的时候,开门发现玛姬正带着人在收拾他们的家具,电视,热火朝天的,一看到他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幸好睫毛膏刷了很多层,挡了一下。

她分明看到这小两口是和吉米一起走出大门的,问他们去哪里,说是荷西屠宰场。

荷西屠宰场很有口碑,对于鲜嫩,肥而无害的羊牯,他们的处理方式向来很彻底。

玛姬太过于相信自己的人生经验,所以忘记了仔细判断吉米当时木木的表情。

她以为吉米刚睡起来,可能做了噩梦。

完全没有想到,那位仁兄当时就处身在噩梦当中。

当然人生经验还是很有好处的,玛姬很快就从震惊里恢复,坚称自己是在尽一个好房东的义务,为房客搞搞卫生。

她实在是非常热心,因为很少房东为了帮房客搞卫生,会执着到先撬锁,以及把所有家具拆件打包的。

不管怎么样,最后一切都恢复了原状,虽然阿旦坐下来就开始叹气,几分钟后忍不住爬起来,打了一盆水开始擦地板。

他显然很讨厌布满灰尘和其他人脚印的地板,因为他喜欢坐在地上。

而且随便吃不小心丢到地上的食物。

羽罗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电视,她突然推一推阿旦:“这两人在做什么。”

那是一出午夜播出的怀旧言情片,男女主角暗夜幽会,干柴烈火,屏幕上正紧紧相拥,热情拥吻。

阿旦跟着瞥了一眼,很有把握的说:“谈恋爱。”

羽罗不服气:“谈?他们互相把嘴堵上,这是谈吗?”

她凑过来,把自己的嘴唇贴住阿旦的,然后拼命呜呜呜呜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松开,理直气壮地说:“我刚才谈什么你听到了吗。”

阿旦发起愣来,手里抓着抹布蹲在地上,若有所思地想了很久,忽然很凝重地说:“我感觉我刚刚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他随后并未明说所谓很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是一路擦地板擦到卧室去了,倘若按照资深主妇的严苛标准来看,他的清洁工作成绩并不算特别好,大概在他而言,做不做很重要,做到什么程度,就看天时地利人和了。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打完收工,羽罗噔噔噔跑进来,在门口大叫一声:“啊。”

阿旦抬起头迎上她充满惊奇的大眼睛,连珠炮说道:“那两个人,谈出了一个小东西!!”

基于观众都具备常识的逻辑,怀旧言情片里面,一阵热吻的结果通常都比现实生活要严重得多,比如说会搞出人命。

现在的问题是羽罗刚好属于不具备常识者的一员。

她拉着阿旦冲出去,指着电视给他看:“你看,你看,小东西!!”

画面上两个被各自家庭唾弃了的奸夫淫妇,正抱着不小心搞出来的小孽种涕泪交流,好死不死一个特写,小婴儿的脸吹弹得破,童真可爱。

阿旦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那个,不是东西。”

他竖起手指在羽罗面前摇了摇:“那个,是小人儿。”

看他的表情,对小人儿这种不是东西的东西是相当喜欢的,说这三个字都特别轻快。

羽罗点点头,接着问:“小人儿?嗯,那我们的呢。”

阿旦吓了一跳:“什么?”

“我们刚刚也有谈一下啊,大概十秒钟之后他们就多了一个小人儿,为什么我没有看到我们的。”

她美目圆睁,挺胸昂首,浑身上下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阿旦顿时翻出一副苦瓜脸,他丢下手里的抹布,双手搭上羽罗的肩膀,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遍,语重心长地说:“羽罗,第一,你没有读过高中,你不懂生理卫生我不怪你,第二,关于你想要一个小人儿,我已经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了,我绝不能在同一天失去另一件。”

他仰天长啸:“否则我爹不会放过我的!!!”

然后大力拍拍羽罗:“你死心吧。”

打了个呵欠,关上电视,他跑进卧室去睡了,羽罗被他拍了半天,拍得整个人莫名其妙,过了半天大叫起来:“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跟着进了卧室,来不及了,阿旦已经睡着了,根据她的经验,一旦阿旦睡着了,无论是天神的震怒,还是地狱的崩塌,他都是绝对不会醒的。

羽罗趴到阿旦身上,仔细研究了半天他是不是在装睡,得出否定的结论之后,她想了想,又把红唇凑到阿旦嘴上,贴一贴,屏声静气过会儿,四处张望一下,看样子是在等待那儿小东西从天而降,如是再三,始终风平浪静之后,终于泄气了,滚到床的另一边,摊成一个大字,嘟囔两声也睡着了。

如果她能够保持清醒多五秒,就会看到阿旦脸上忍俊不禁的笑容---他实在已经压抑得快要爆掉了。。。

一夜无话,是一夜最美好的度过方法。

阿旦永远在六点醒来,一秒钟也不会再多睡,理论上他的身体构造并不需要任何睡眠,坚持按照正常的规律作息,仿佛只是一种旧有生活的延续。

非常享受。

羽罗也很享受,所以她会多睡一个小时。

无论是人还是非人,习性原来都是可以改变的。

一开始她拒绝这种奇怪的方式,在最舒服的地方,摆一张很大的垫子,到时间就过去躺下,闭眼装死。

搞什么东西嘛。

那还是在暗黑三界的时候。

她渐渐从结界的限制中显形,力量不足以打破整体的封印,后者却也再也不能将她压制在暗无天日里,以混沌的形态而存在。

邪羽罗本尊的自我意识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假以时日,她终能破土而出,凤凰涅槃,重新展开覆盖万里烟尘之翅,将三界人间的一切揽入麾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离家出走,去向不明的达旦突然跑回来了。

以达旦精魂为据,牵连破魂食鬼二族全族气运,是封印邪羽罗本尊的唯一方法,每过若干年月,就要来这么一次,历届达旦,都忠实遵守,如约而行,实在当年邪羽罗以恶治世,横行天下的记忆,已然成为所有种族的共同伤疤。

但是这一届达旦不同寻常。

他不封印邪羽罗,没封印就算了,带大家跑远一点也没关系,结果他常常跑来和她聊天,眼睁睁看着邪羽罗的模样日新月异的清晰浮现,不要说表示出半点惊恐担忧,反而信口开河,提很多相当令人耳目一新的意见,比如说:

煲银耳吃不?你看起来比我小脖子上却有皱纹呢?皮肤好像很干,为什么你不用补水类的面霜?这些谁教我的?一个怪阿姨。

你有刷牙吗,不刷牙有口气的,不过你说话离我远一点就好了,我当做没有发现。

按时睡觉知道吗,按时睡觉才有精神,什么?你精神已经很好,嗯,透支是不可以的。

红烧鸡翅膀好吃!!用茶树干木微熏!最好是野地里做,我爹经常为了做一个红烧鸡翅膀,埋头跑上一百公里进山。。。

一开始邪羽罗非常不领情,主要因为他的话题涉及太多术语,面霜?刷牙?按时睡觉?红烧?

虾米?

但这一届达旦绝对是勇于直面惨淡人生的猛士,他毫不气馁,敢想敢干,很快下了命令召集所有破魂族人,聚集到邪羽罗封印所在的议事堂前,安全距离外,每天定时,给大家上课,他负责的科目主要是生活常识,上厕所注意事项啊,洗手流程啊,感冒预防,以及睡前故事回顾,诸如此例。

同期讲师还有族中资深长老服莱,在达旦的压力下被迫向大家宣讲三字经弟子规的重要性以及具体内容,考试时要全文背诵。据达旦说,这是他小时候付出惨重代价才学到的古代文化知识,绝对不可以就此荒废,忠于领袖的各位族人非常辛苦,学了半年都没把前面一百字背全-----打架厉害时一码事,扫盲实在任重道远。

不管怎么样,达旦对邪羽罗采用怀柔政策---尽管他好像不是故意的---的结果就是,邪羽罗居然停下了撕裂结界的努力,慢慢倾向于采用达旦先生倾情推荐的自然生活法,在封印里好好待着,每天准时睡觉,睡前还要听一个小故事,这个责无旁贷,自然落在达旦身上,除了其他朋友的文学修养都比较欠缺之外,邪羽罗近前的强大力量场,也只有达旦可以随便走进去,当然,故事也不是白听的,达旦给人家派了活干,每天用一大把暗黑三界的皮草编扫把,编三把完成任务,超过三把有奖励,就是小破亲自做的点心,扫把拿出去给精蓝,搞卫生。

渐渐整个暗黑三界都很习惯了,一天将要结束的时候,就会听到邪羽罗在封印里大喊大叫:“做完了做完了,五把!!”她是顶级的大妖怪,声音能够穿透无数空间,任何屏障都不能成为忽略的借口,所以达旦总是会第一时间赶过去收货。

后来她的食量慢慢加大,口味也比较挑剔了,对点心不大满足,达旦就改给她送饭,由此更加激励了邪羽罗努力奋斗的决心,她制作扫把的速度如同风卷残云,有时候一天能做十八把,大大超过了市场的需求,形成了滞销的局面,达旦只好给她换工种,把金子银子的原材料堆到面前,再拍张图纸,来料加工,按图制样,还要贴牌,达旦要求成品上面的某个地方,一定要刻一个朱字。若干年后这批朱记金银饰品,在青谷的年度拍卖会上卖出天价,据说其辟邪之效无敌,放在一个地方,方圆两百公里内死老鼠都看不见。

这次二位大人物出来人界,也是拿的这些东西换盘缠,理论上他们可以去抢,不管是银行还是赌场,都万万不可能挡之分毫,但达旦有非常坚强的道德观念---他连路上的钱都不捡,除非其面额大于两块。

阿旦走到阳台上去,天空蓝而朦胧,星辰还未曾全部退去,温柔慵懒地眨着眼,另一个炎热的白昼即将来临。

他伸了一个懒腰,侧耳倾听,身后的厨房里,会不会传来轻微的咕嘟咕嘟声,那是五谷杂粮粥在小火里熬煮沸腾,或者煎锅上刺啦炸响,一个完美的,完美到足以让人落泪的荷包蛋即将诞生。

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一切都只不过是往事在脑海中的回音。

这时有一匹神骏的黑马载着头颅高昂的青铜骑士,驾驭着清晨的微风,自远处的天际线处,踏云奋蹄,遥遥奔来。青铜骑士的眼睛,怒睁如暗夜的山火,赤红色。

青铜骑士出现,羽罗便如有感应般醒来,从屋内走出,不见丝毫初醒来的慵懒,她眼神冷冽如冰雪,凝视在不远处停下马蹄的青铜骑士,后者在马上深深鞠躬,向二人行李,而后羽罗伸出手去,手掌摊开,似在召唤或索取什么,这瞬间青铜骑士的影像在空中变得飘忽,摇曳中化身为电光泡影,模模糊糊着,被一阵风便吹散,无影无踪。

唯一证明其曾经存在的痕迹,是两颗红色明珠,无声无息地落在羽罗雪白娇嫩的手心中,半透明,形状不规则,那曾经是青铜骑士的眼。

阿旦拈起红珠,说:“这个回来得倒是快。”

扬手向着半空,竟然丢了出去,一边还说:“一共出去了多少个?”

羽罗说:“十万。”

应答之间,红珠划出优美弧线,到达空中最高点时生生停驻了,两颗珠子一左一右,静静留在本来只有残星流连的天幕中,妖异火辣,其色如同热血凝结,且从未褪去过表面的鲜色。

羽罗贴近阿旦,将脸轻轻贴在他手臂上,两个人的神色都在安静中带着肃杀。

突然红珠爆裂。

先是如同烟火夜最后一枚玉树银花的告别,灿烂决绝,将一整个静沁晨空染朱泼赤,接着仰望去,天空像受了极重的创伤,正在一阵接一阵的崩裂中剧痛,活生生如同炽天使吹响世界末日号角的光景,幸好只限在这一隅,只限在这二人眼里。

“不算什么大件事嘛。”

“的确不算。”

“大概去得近,这一带大致都是和平的。”

他们说谈论的事,正在红珠爆裂后的天幕中,扭扭曲曲地展现出来,仿佛那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液晶显示屏,放着新鲜热辣,刚刚录完上传的第一手影像资料。

主题是一出小规模的街头暴乱,四处是火光和喧哗,人们慌不择路的四处奔跑,橱窗被垃圾桶或铁棒打碎,里面的货物狼籍一地,路过而来不及加速的汽车被截停,很快砸出无数个凹洞,驾驶室里的人被拖出来,按在地上遭受凶狠攻击,雪亮的凶器闪着不祥寒光,四处带出惊恐和惨叫。

肇事者大部分是年轻的孩子,穿着肥大不合时宜的衣裤,本应在青春里无邪的脸孔因嗜血的兴奋而扭曲,狂野地嘶吼,叫嚣,无头苍蝇一般奔忙,破坏是最强的毒品或春药,刺激他们至于疯狂。

天开始大亮了。

初升的太阳极有力量,阿波罗驾驭着那些最桀骜不驯的光之神驹,慢慢爬升至苍穹的中心,俯瞰世上一切,了无新意,但蓬勃轮回。

幻象消失去,很彻底。

阿旦兀自出神地看着前方,良久问:“哪一天是审判日?”

羽罗淡淡说:“十万青灵全部回来的时候。”

七十七天之内。

这七十七天,会发生许许多多,许许多多的事。

川很不高兴。

事实上不高兴是很轻快的一个字,通常用于我们去买想吃的蛋糕却发现那家店倒闭了的时候。

问题是川不吃蛋糕。

他在穿衣服的品味上可能和人类中间最疯狂的时装设计师有共同语言,但对食物则极为挑剔。

身为异灵族的领袖,他所依赖为生的,是万物的精神力。

控制他人的情绪与思想,以臂使指,为所欲为。

失败的记忆只有过一次,尽管想起来颇不痛快,但还不算屈辱。

毕竟对方是来头比自己更大的人物,在破魂达旦面前铩羽,人人都会表示理解而不需同情。

但眼下,他面对的是第二次。

对象是人类。彻头彻尾,纯粹的人类。

无论精神或肉体,都是最强悍,无懈可击的。

但毕竟是人类而已。

在高等级的非人族群之中存在的普遍认知是,人类是进化最不完全,精神与身体都处于畸形状态的生物种类,其大规模占领地球的后果,就是导致地球以超越自然规律的速度走向最终毁灭。

简言之,人类想好好活的时候,其他东西就都活不了。简直是自然界中的罗伯斯庇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