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吧台要一杯牛奶来喝,觉得新鲜美味,把杯子递过去,送到羽罗的嘴边。
女孩子掉头走开,在斗场周围逡巡。
没有人看到她的手指穿透子弹都打不穿的玻璃,又抽出来。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根本是来玩的。
荷西从震惊中恢复神志,第一件事情是冲过去关死一号包厢的门。
三毛战战兢兢问:“怎么,怎么办。”
明显欺软怕硬的态度让老板很不爽---喂你这样子容易被吓唬到,怎么帮人家做炮灰?
荷西走到窗边观察那一对少年在楼下的动静,那里一片祥和。
他咬牙切齿:“找阿米鲁,马上。”
三毛好不容易在枪击后恢复了一点正常的脸色,立刻又崩溃了。
“阿米鲁?”
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感觉,像是幼年曾经见鬼,刚要把这件事忘记,那票鬼又上了门。
恐惧大概是一种接近极度寒冷的感觉,非常难以忍受,他唇齿都有变青的倾向:“老板,那是妖怪啊,你真的要和他打交道吗。”
荷西说:“你有更好的人选吗?”
他回过头,瞳孔中好像要爆出火来,尊严和安全的双重受胁令他的愤怒燃烧到最高点:“对付妖怪,难道不就是要用妖怪吗?”
他咆哮:“难道下面那两个,会是人???”
和他享有这个共识的,还有一个人。
刚刚进入斗场旁的休息室,他换好了上场的衣服,外面再批一件宽大外套,走出去,准备坐在吧台喝一点东西/。
无论在这个黑暗世界里厮混了多少年,还是有一种莫名的自尊,不要无谓地对外界暴露太多自己。
包括他身上层层累累的伤疤,以及文在胸膛心脏处女儿的名字。
在这里,他的名字叫做鸭嘴兽,过去三年以来,荷西旗下胜率第一的斗士。
胜率第一,并不是没有输过,最严重的时候,躺在医院,三个月无声无息,沉默得彻底。
但他一旦恢复,就会回到斗场。
一直生存下来,是一个奇迹。
没有人知道什么东西在支撑他,也没有人关心。
只要他一天打得下去,那就打下去好了。
如此而已。
他的女儿,上个月自纽约朱丽叶舞蹈学院毕业。
鸭嘴兽请假去看了她的毕业汇报演出。
她在他看不懂的剧中演最美丽的公主,足尖比钢琴上飞舞的手指还轻盈。
眼神灵动,顾盼生辉。
周围的人都啧啧称赞,说这女孩子将来必然是舞蹈界耀眼明珠。
鸭嘴兽坐在最偏远的位子,从女儿出来的第一秒,就一直在哭。
身高七英尺三英寸的男人,青铜颜色,和猛兽一样粗糙的脸颊上,滚滚而下炽热的泪珠,把他专门买来穿戴的那身礼服前襟全部浸湿,旁边的人厌恶而惊奇,不敢质问,也不敢久留,都悄悄走开去。
他哭完整场。
然后走出剧院,搭乘最近一班飞机,回到暗影城。
在二十一年作为父亲的生涯之中,他从未听到过任何一声来自女儿的呼唤。
没有靠近过她的方圆一百米。
没有切实存在过 。
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以父亲自居。
并且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积累下一笔财富,在女儿成年时为她购置一份体面礼物。
比如在上城区的一个小公寓。
她演出归来,可以好好休息。
想象她即使是孤独地走过深夜的林荫道,那摇摆的树叶后除了微风并无玄机。
让她留在和暗影城绝对不一样的世界,有光明,美好,以及其他种种正面形容词的世界。
鸭嘴兽就怀着这样的心事,准备走出休息室。
这时候他眼角瞥见昏暗的角落里,站着一条阴影。
不应该是人,没有人拥有如此纤细狭窄的体型,除非被一把足够快的刀从头到脚片成许多份,更没有人有那么奇怪的眼睛,活生生是在幽暗里燃烧的两团磷火,向鸭嘴兽定定地凝望着。
他倒吸了一口气凉气。
脚下忽然动弹不得。
像极了梦魇,神智身体都被包在一个巨大的馄饨里,不得动弹,呼唤无声,挣扎无用,但看到的一切,都栩栩在眼前,那么真实。
地面扭曲,发出诡异的喘息声,一片片木板翻腾着裂出巨大孔洞,从下面钻出一条一条黑色的纤细触角,或者说,纤细的,纸片一般薄的人形---和适才眼角所见,一模一样,成千上万,如洪水一般涌将出来,缠上了鸭嘴兽的身体,脚趾,小腿,大腿,剧烈的灼热一路蔓延,鸭嘴兽能够清晰感受赤裸皮肤遭受的炮烙之痛,轻微的吱吱吱吱
声音后面跟随着焦黑断裂,一层层血肉往下剥落,骨骼颤抖,软化,很快就支撑不住。
触角继续游动,蔓过了他的胸膛,漫过了鸭嘴兽胸口所刻女儿的芳名凯瑟琳,到达脖子,痛苦超过了过去所有所受伤害的总和,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去,最后关头涌上心头的悔恨,是忘记告诉荷西女儿的邮寄地址,也许只能寄望于好心的老板,会多花一点时间去整理他的遗物,在那本记录每一场战斗收入的小本子里,有一张卡片,写着凯瑟琳的信息。
他叹了一口气,努力睁开眼睛,想去看清加害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鸭嘴兽是一个迷信的人,死后有知,他希望自己不要那么迷惘。
咿,这是谁。
眼前分明站着两个人。
男孩子疏朗强悍,女孩子很美。
都很年轻。
焦热剧痛带来的昏眩狂乱里,这两个人的影像却分外清晰,纤毫毕现,连说的话,也字字入耳,每听到一句,突然就有一种凉意掠过全身,瞬间逼退地狱来的炎焰。
“这个人要死了。”男孩子说,声音清澈,隐约有悲悯。
“死吧,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子如冰雪一般冷静,她对死亡并无特别感想。
“我不喜欢有人死去。”
“生死寻常事,这是他的命运。”
男孩子摇摇头,轻声说:“我不相信命运。”
他伸出手来,按在鸭嘴兽的额头上。
那指尖凉彻骨髓,从额间透入,直通四肢百骸,到达肌体每一个毛孔。
鸭嘴兽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肉焦糊的身体,忽然间通体舒畅,强烈的痛苦烟消云散,一切被伤害的所在都瞬息间恢复原状,比一朵花绽放还要快,还要自然。
男孩子的指尖离开他的额头。
那上面有一条小小的黑色触角,顶头有鲜红一点,明灭生光,不知是眼还是心脏,触角正在凶猛的扭动,却根本挣脱不开指尖的牵引,姿态中充满费解的绝望。
羽罗凑过来看了一看:“炎变蠕虫?这里怎么会有?我们那儿都已经很少见了。”
阿旦点点头:“嗯,自从推行定期卫生检查之后,的确都不常见了。”
他打量那条触角,后者正在他的手指上失去活力,渐渐瘫软,僵硬,悬吊下去,变成一根硬邦邦的东西,颜色逐渐褪为灰白。
“活了很久了。”
把死去的蠕虫丢到一边,阿旦随意地说:“也许是很久以前被带出来的吧。”
拍拍鸭嘴兽的肩膀,他说:“去找你老板,拿到钱就立刻走吧。”
面对面这么近,鸭嘴兽终于看清这男孩子的样子。
眼睛小小的,鼻子却异常神骏,整张脸熠熠有光,表情却总是有点半梦半醒的无所谓。
他张了几次嘴。
问不出什么来。
阿旦又说:“去吧,不要为无谓的麻烦,耽误了你真正关心的事。”
鸭嘴兽退后一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休息室的角落,那神秘黑影曾经站立的地方空空荡荡,唯独地上有一层潮湿的,蜕皮一般的东西,还闪着不祥的微光。
他转身拔足狂奔而去,遥遥听到阿旦在后面喊:“如果他不给你钱,你就走到玻璃窗边来。”
五分钟以后,鸭嘴兽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一号包厢的玻璃窗前---不算非常自愿的,后面有荷西的三五个保镖,正挥舞着相当专业的工具---杀猪刀,在把他逼往再不能反抗的死角。
羽罗抬头望了望,对阿旦说:“你的法子没有用呢。”她唇边有一丝冷笑:“轮到我了?”
阿旦叹了口气,嘀咕着:“这个荷西,一点反省精神都没有。”
伸出手来:“剪刀石头布!!”
剪刀石头布非常考验技术,一点儿侥幸都不带,而羽罗显然是非常专注于技术的。
她赢了。
赢了的人,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法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否则我们人人干嘛都想赢呢。
羽罗活动了一下手腕,走上楼梯,方向是一号包厢。
吧台里的酒保目送她身影,确定其去向后有点惊慌----他一直以为这二位是提早来占座位的客人,赶忙问:“她要去干吗。”
阿旦要多一杯牛奶,有点无可奈何地说:“她去告诉人家,要制服恶,要用更恶。”
分布全球各地,属于人界与非人界的各顶尖监察机构,同一时间监测到暗影城发生了强烈的地面震动事件。
其能量指数超过七级地震,而且集中爆发在一百平凡米的狭小区域内,有没有对周围造成波及以及有无嗣后的持续影响,暂时难以判断。
即使猎人联盟和五神族瞭望所的旗下侦查人员都在第一时间利用空间通道赶到了暗影城现场,具体事况和细节都仍然是一个谜。
因为现场完全被黑色烟雾包围,俯瞰而言,根本是一个硕大无朋,封住出口的烟囱套住了荷西屠宰场的原址,乘坐直升飞机来的当地警察很快发现,这个烟囱不可以突破之余,还散发出怪异的吸引力,尤其是对金属而言---直升飞机在距离其表面五十米时已然身不由己撞了过去,飞行员和乘客及时逃生,惊魂未定落地之后,眼睁睁看着那架飞机被吞进烟囱:名副其实是吞,因为烟雾中努出一张嘴的形状,红唇如涂,娇嫩欲滴,就是大了点。
之后大批新闻记者和国家安全部门工作人员赶到,纷纷扰扰无所收获,就在大家抬着各种测量仪器伤尽脑筋的当口,黑雾猛然间开始散去,烟囱和变戏法一样蓦然消失,留下一个深达十五米的大坑,里面保存完好,连灰尘都没有沾染的是格斗舞台,舞台周围座椅,吧台,以及吧台里面表情迷惘的酒保,手里还抓着一壶牛奶,一问十八不知,只好关起来再算。
应尽之责完成之后,三数个警员留下来看守现场,但很快就陷入昏睡,只有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始终在附近注视那个深坑。
它知道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这是极罕见的大事,普通人类,甚至是猎人联盟,都参不透其所透露的玄机。
根本无法以常识所猜度的致命影响力就从此处徐徐蔓延,愚蠢的人们斤斤计较于那烟雾的成因和成分,却忘记追究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为什么它会再次出现。
恶之烟罗,就这一次来说,非常小规模,非常温柔可亲,非常有节制,温良恭俭让。
但是它的名字在非人界是一个黑暗程度最高的传说。
恶之烟罗,邪羽罗本尊的旗帜。
午夜了。
温柔的风吹拂着荷西屠宰坑,习惯了在这建筑物周围听到哭号,惨叫与呻吟的远处居民辗转反侧,不能安眠,太静了。
习惯了制造这些哭号,惨叫与呻吟的人,则面对化为乌有的荷西屠宰场,觉得人生莫测,十分空虚,游荡了一圈之后,回家去了。
安详的晚上,天气作美,星辰比平时要更闪亮。
那双眼睛一直注视着。
十二点正。
荷西屠宰坑中开始涌出黑色烟雾,向四围均匀地飘荡过去,停留在坑的边缘,这一次没有形成烟囱,只是均匀地覆盖住整个坑口,直到视线再也不能穿透。
然后,烟雾开始做布朗运动,好像在干活前热身的感觉,忙忙碌碌地顺时针一下,逆时针一下。
热身结束之后,从烟雾中开始出现奇异的东西。
一匹马。
黑色的马。
神骏,高大,眼睛温柔而坚强,和天上星辰一样有光彩,鼻翼间喷出湿润的飞沫,轻巧矫捷地,滴答滴答跑出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