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吉米被惊醒,一下子坐起身来。
晃晃头。
对面是简易衣架,左边的滑轮坏了,所有的衣服都坠过去,于是坏得更彻底,看来很快就要塌掉。
屋子里传来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是打包回来却没有吃的食物。
这是吉米自己的房间。
他小心翼翼的摇摇头,摆摆手。
四肢在正常的位置,好端端安放着,脚趾很安详,没有表露出曾经和后脖子狭路相逢的怔忪。
吉米呼出一口气,重新倒在床上。
噩梦,一定是噩梦。
最近心理压力太大,草木皆兵了。
他缓过神来,觉得有点饿,起身穿好衣服。
开门的一瞬间,裤裆里一阵凉。
在看到羽罗冷冰冰眼睛的时候,吉米就尿了。
膀胱和前列腺都比他更有现实感,它们知道自己曾经面对过什么样的过去。
在袜子被打湿以前,羽罗说:“来吧,带我们去找荷西。”
暗影城。十三区。荷西屠宰场地下。
这栋三层高的楼是本区标志性建筑,外墙铁灰色,大门常年紧闭,已经牢牢锈死,进出都靠攀援旁边一架木梯,爬进二楼的窗户。人们普遍都猜测还有某个甚具规模的门开在秘处,因为每到周六晚上,总会有大批漂亮昂贵的车蜂拥而来,在周围盘旋几圈,就神使鬼差地不见了。
那些车来此的目的,当然不是买肉,荷西屠宰场尽管运作有常,不少生猪在此一命归西,但周六这一天,他们做的是其他买卖。
地下格斗赛。
尽管偏居一隅,却在全世界地下世界闻名遐迩,赌注极高,会员制,对会员的引进制度相当严厉,其所必须符合的条件,说不定比英国最古老的皇家高尔夫俱乐部还要苛刻。
地上第一层根本是实心的,将楼上的屠宰场和地下的格斗场分隔得密不透风,地下深数十米,建成一个广阔空间,引入名师设计的灯光分布系统,装修简洁,色调冷静,金属感强烈。
最为瞩目的是中心矗立着的巨大椭圆格斗场,高近两米,底座银灰色,四面及上空被三重坚硬的钢化玻璃整个笼罩,摄像机在各个角度严阵以待,务求实况入影巨细无遗。
舞台四周呈射线状分布的是设计别致的小型酒桌及高脚凳,格斗间歇荷西屠宰场无限量提供酒水饮料,以及他们自制的特色小吃猪血肠,许多人对这个小点心念念不忘,其重要性和舞台上的精彩格斗不遑多让。
距离空中六七米高处,则是荷西格斗场最具特色的悬空包厢,一共十席,为身份最高的贵宾会员专门设置,包厢视角极佳,服务亦是第一流,就连他们吃的猪血肠,相信都以每头猪的第一滴血炮制。
对此来看格斗的普通会员倒也没什么异议,有一个最直接的理由就是:包厢中的宾客,是每晚的格斗之所以能存在的主要原因。
每晚一场起,三场止的无差异格斗,踏上舞台的人都签下了生死契,和包厢中的某个人。
赢了,有丰厚奖赏,输了,各安天命。
今晚的格斗赛还远没有开始,一号包厢里却已经有了观众的身影,这位观众还兼有另一个身份,即这栋楼以及楼中一切的主人,荷西。他生得相貌堂堂,头发浓密,个子修长,穿着做工考究的正式服装,习惯性面带几分浅笑,光线正常的时候大家都会感觉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
唯独一双三角眼出卖了他的人品,闪烁阴湿磷光的瞳仁,无论如何和好事拉不上关系。
此时他身边站的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三毛,他们的话题正进行到荷西名下一个外号叫鸭嘴兽的职业斗士身上。
“他今天回来打第一场,上个月向我要过去三年存在我这里的全部酬金。”
“为什么,他准备不干了?”
“据说他的女儿从纽约朱丽叶舞蹈学院毕业,他想将这笔钱作为嫁妆预先送给她。”
“是吗?”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玻璃房,两个人面对这个相当温情的话题有点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
“那么,你准备还给他吗?”
荷西好像被吓了一跳,仔细看了三毛一眼。
“不,不,当然不,那是一大笔钱。”
“足够我下好几晚的最高赌注。”
他走到窗户旁边,望着楼下,一号包厢与其他九个不同的地方是,从这里能够观察东南角供斗士们休息,准备出场的更衣室。
三毛跟过去看,更衣室里空空如也,亮了一盏照亮通道的灯。
微弱的灯光映照出唯一的人迹,伫立在离门最远的角落里,面对墙壁,朦胧中那人长着闪烁磷光的黑色皮肤,分外妖异,仔细一看,原来是极贴身的黑色漆皮衣,紧紧包裹身体,纤毫毕露,这人不知是男是女,四肢极修长,身形更是瘦弱狭窄。不时神经质地颤动。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没有疲倦或要活动的迹象。
像一条蛇。三毛有点心惊胆战地说。
荷西自得地笑了:“的确是一条蛇。”
他拿下一直衔在嘴里的玉石烟斗,弹弹指甲,故意压低语气:“这个,不是人。”
三毛不明白老板的意思:“不是人?”
荷西显然沾沾自喜,比别人多知晓一点儿秘密,也是优势的一种:“是人与蛇妖交媾所生出来的东西,在医院检查过,血液是冷的,心跳非常慢。”
“牙和指甲都是有毒的,接触到的人,死得比闪电都要快。”
“动作也和蛇一样快,能够像水浸过的绳子一样缠绕对方的身体,把人勒到窒息,啊哈,很神奇吧。”
三毛对新事物的接收能力没有老板那么强,口味也没有那么重,尽管在地下斗场的血腥氛围里习以为常,突然跑出一个妖怪来,他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呃,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荷西笑得更愉快了:“你的脑子怎么长的?”
他当然是来参加格斗比赛啊。
今晚第一场格斗比赛。
和鸭嘴兽的比赛。
尽管生物学的知识不大全面,跟荷西久了,三毛是比较洞悉老板心意的。
他恍然:“干掉鸭嘴兽?嘿嘿,倒是好,挺省钱的。”
两人相顾微笑,这时包厢外传来敲门声。
真奇怪。
不经传唤,任何人不准接近一号包厢,这是荷西下的死命令。
三毛按下门边的监控器,屏幕中出现的人让他发了半天的呆。
倒不是什么怪人,熟口熟面,吉米而已。
问题是吉米欠了荷西很多钱,而且一定还不起,眼下阎王没有去找他,他来找阎王。
这小子是撞了狗屎运呢,还是撞了鬼呢。
对问题当然要往光明面去想,否则做人有什么意思。
因此荷西示意三毛打开了门。
今天意外好像特别多。
他们发现门外不止一个人,而是三个。两个年轻男女跟在吉米后面,正好奇地看着他。
三毛蹊跷地去看监控器。理论和实际上,他们都还在监测范围内。
问题是屏幕上分明只有一个人。
监控器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也有?这玩意儿也受贿么?
这时候吉米忽然大叫一声,撒腿跑掉了。
速度真够快的,他早年怎么没想到加入专业体育学校呢。
剩下四个人若有所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那对年轻男女不等邀请,已然跨进了一号包厢。
“你是荷西吗?”
羽罗直截了当地问。
荷西上下打量这不怕死的初生牛犊,心里喝一声采。
好皮肤,好样子。
最难得是那一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不在乎劲头,从骨子里头往外面冒着青春无敌的暴烈气息。
越是狂野难驯的女人,荷西越喜欢。
像最精湛的骑士,毕生都渴望遇到最难对付的那匹胭脂马。
他入神地凝视对方,不知不觉走近去,伸手想触摸女孩子嫩滑的下巴,那精致弧度,美得像一个无解的方程。
但他被人挡住。
是阿旦。
站在他们旁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荷西的手。
他发笑:“小子,干嘛。”
退后一步,他沉浸在一种惯性的猫抓老鼠快感里,几乎忘记了追寻这两个人疏忽而来的原因。
荷西屠宰场声名在外,毛遂自荐想来斗场上分一杯羹的人,一年到头络绎不绝,而阿旦手指上传来的稳定力量,更坚定了荷西对自己判断的自信。
多半是自以为天赋异禀的年轻人,来试试水深吧。
他笑得更愉快,接着说:“既然你到了这里,就放心吧,我能为你做什么。”
阿旦神情很平淡,说:“我希望你不要死太快,否则就没意思了。”
看他视线的走向,其实是在对羽罗说话:“知道吗?”
羽罗翻翻眼睛,露出极不耐烦的神色,但她也退后了一步。
然后阿旦越过荷西,走到他日常看格斗所坐的宽大座椅前,坐下,坐得很舒服,完全放松,然后把椅子转向其他三个人。
站在一边的三毛,猛然间脸色煞白,好像立刻就要疟疾发作,死在当场。
那是荷西的权力之座,不要说手下人,就是贵客误坐了这张椅子,明里暗里,都会遭遇被疯狂报复的下场。
三毛跟了荷西七年,亲眼看到过七个人,因为和这张椅子的各种各样小矛盾被杀,就在一号包厢里,咫尺之前。
就像现在。
荷西拔枪,举枪,开枪。
六发子弹接踵而出,发出爆裂巨响,狭窄包厢里震耳欲聋,向座椅上的阿旦倾泻而去。
三毛被震得倒在地上,紧紧捂住耳朵,幸好这一切都很短暂,等周围恢复平静,他喘了一口气,想要叫人进来收拾残局。
然后发现,没有残局。
阿旦还是好端端坐在椅子上。
羽罗站在进门处的原地。
荷西保持开枪的姿势。
这么近的距离,难道六颗子弹都会打偏。
三毛这时看到自己老板的额头上,流下一滴巨大的,闪亮的汗。
一直流进他的左眼里。
他居然没有眨眼睛。
不敢眨眼睛。
那六颗子弹,没有打偏,都在阿旦的正前方,绕成一个圆圈悬浮在空中。
阿旦伸出食指,玩着溜溜球一样时快是慢,带动子弹圈圈的转动,玩了几下觉得没意思了,啪啦到旁边,咳嗽了两声,说:“说正事吧。”
那些子弹还是浮着。
三毛腿一软,又倒回地上。
正事,是心血来潮的定稿。
让羽罗代替鸭嘴兽打一场而已。
绝对在荷西的能力范围之内。
即使不在,也没有人要问他的意见。
阿旦和羽罗撂下话来,便施施然出了一号包厢,径直到楼下去,到处看看,颇似观光客,女孩子状态不佳,只是勉强跟着,神情冷冷的,阿旦则对什么东西都有兴趣。
这里坐坐,那里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