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自缄默,不与人言。
就连安是不是知道,都无从考证。
没有过机会去寻求答案。
一直是追悔的。
消失了长长时间之后。
他在面前。
狄南美在宅第大堂,背手看着大门外相对而立的两人,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摸一摸自己的额头,微笑和叹气都会带来皱纹,而后者尤其不值得。
她想起白弃说,总是如此,人算不如天算。
狐族数年前已经侦知,自暗黑三界彻底关闭出入通道之后,许多人都致力于寻找到合适的方法重新与其沟通,目的多种多样,其中占主导地位的有,一是寻求破魂和食鬼两族对人界吸血鬼势力的力量制衡。一是对暗黑三界大量资源的寻求难以被其他途径满足。
前者的代表是正常非人界人士以及猎人联盟,后者的代表,是异灵川。
数年前异灵川已经开始着手进行开辟灵魂十字架的准备工作,尽管十分秘密,但狐族的情报工作网无孔不入,第一时间便已知之,族中长老会专程密会商议,最后得出结论,此计划必不可行,首先异灵川没有能力筛选出足够人界适合制造十字架的对象,其次灵魂狙击者的资质要求极高,异灵川所有现役的行动人员加起来,符合者亦寥寥无几,问题是寥寥的几位还统统属于暗黑界,他们老板睡醒了一召唤说要闭关锁国,全部屁滚尿流回去了,剩下人界出来的孱弱朋友们大眼瞪小眼,想执行点高难度的任务都是有心无力。
谁也没有想到异灵川会得到安。
最强悍的灵魂无论被放置何处,都一样闪耀摄人光辉。
他的出现,直接解决了第二个问题,然后,他又非常有创造性地帮助异灵川解决了第一个问题。
开启暗黑三界贵宾通道十字架,所需要的灵魂必须是孤独的。
孤独而带避免不开的锋芒,会将身边的人都一一推入到死亡的荫谷。
只身在世上行走,直到生老病死彻底扫除积累的寂寞。
即以此为关键词,侵入各国人口管理系统,筛选那些父母早亡,兄弟姐妹绝迹,朋友不存在,不要说养狗,连家里蟑螂寿命都比人家短的那些人。
范围如此缩小之后,再要发现到底是那些人拥有符合要求的灵魂,显然就容易到了。
名字的列表中,有霍金,也有利先生。
所有与他们亲近的人,都逃不过暴死的命运。
尤其是利先生,即使只是她在mont blonc峰上所结识的登山伙伴,偶尔邂逅,相谈甚欢,如此而已,都逃不过在夏季登山最好的天气里,遭遇诡异风雪丧生的命运。
她一生中,称得上亲密,而仍健在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霍金。
一个,是安。
安。
她缓缓走过去,站在了安的面前,身上是出门的打扮, 穿高跟鞋,能够平视男人的脸孔,鬓角处,有白发星星,姿态,是随随便便站着而已,和街上见到的任何中年男子一样,平常装束,平常神情,连眼神都柔和疲倦,不见锋芒。
但真正有眼光的人,会察觉一种微妙的气场,无声地宣扬说,他浑身上下都是用全宇宙最坚实的东西浇铸成,即使用显微镜彻查,也找不到任何破绽。
心也是。
灵魂也是。
利先生泫然。
伸出手去,碰了一碰他的手臂,缓缓说:“不如,陪我喝杯茶。”
从前相处的时候,她常常找他,陪着喝杯茶,相对无一言,唯独能感受时间肆无忌惮飞逝,如握沙不可久,如掬水不可留。
安点一点头。
利先生便转过身,两人肩并肩,慢慢进了庭院,霍金在大门处呆看着他们,经过自己身边,只觉得安无意间在他身上一瞥,就带来几乎无法忍耐的恐惧。
他们的身影在楼梯上一消失,霍金就飞快奔去找狄南美,银狐从大堂撤回了厨房,正坐在她的秋千座上晃来晃去。
“这人是谁啊?”
狄南美在咬指甲,这动作可不常见,她对于咬人的兴趣,向来都比咬自己要高的。
“你老板的心上人。”
“心上人?我怎么不知道。”
霍金冲口而出,这平常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厨师,竟然没有察觉自己言语中镶嵌着多么浓厚的愤懑与妒嫉。
狄南美静静地看着他。
不揭穿,不嘲笑。
非常不银狐。
说:“霍金,利先生活不了多久了。”
霍金浑身一震,扬眉怒目:“你说什么?”
凡事只有涉及到她,他才表现情绪,或者说,才像一个人。
狄南美同情地看着他,失去所爱的滋味,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倘若对方是唯一与全部,则无论如何难以承受,就算死亡也不能减缓那灵魂将要破碎的痛苦,他所将要经历的,狄南美全部都明白。
霍金很快反应过来,扑过来抓住狄南美的脚---这是他唯一能抓得到的地方:“你可以救她吗?”
语气虔诚渴望,其中有信任,无以名状。
好像窦娥临刑前的泣血诉冤,深信九天十地的神佛总有一个会开眼。
狄南美犹豫了一下。
就是因为他无意显露的依赖,犹豫了一下。
然后说:“我救不了。”
她跳下来,抬头望望楼上,仿佛能看到天花板上那两人对坐,共品清茗的宁静身影。
在霍金准备声嘶力竭追问她为什么呀为什么之前,她给出了很清晰的解释:“生命与灵魂为人所自有,求生固然可敬,求死也是自由。”
霍金喉咙都嘶哑了,一瞬间的事情:“你说,利先生求死?”
“有什么好惊讶?”
狄南美淡然问:“你不曾求死过吗?”
你不是在某个寒冷冬天,义无反顾迎向过急速奔驰的车轮吗?
在那时候,倘若意念的确是那么单纯而坚定,知道死亡会解脱所有的哀伤。
你难道会有时间停下来,听人宣讲一下生命之纯净宝贵,因此须用心顾惜吗?
霍金大为震惊:“你怎么把利先生和我比,她是天之骄女,应有尽有。。。”
窗外的天空忽然转为轻微的灰色,像晨曦初起时最沉静的那一抹云彩。
狄南美望着那天色,许久才说:“谁没有遗憾。”
狄南美望着那天色,许久才说:“谁没有遗憾。”
对狄南美的前生现世,霍金都一无所知,仅基于这段时间相处的基本了解,他已经对这句台词大为震惊。
诚然这是真理。
而似乎无所不能的银狐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遗憾,又怎么是霍金能够了然的呢。
我们仰视神龛,进入眼帘的不过是光环。
霍金颓然跌坐,头顶住他日常工作所用的灶台,失神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从南美的角度看过去,他神情委顿,仿佛瞬息之间就被坏消息夺走了赖以支柱的精气神,无意识之间,头在灶台上撞来撞去,忽然竖起身子问南美:“是刚刚那个人要杀他么?”
生命又找到了存在意义一样,站起来,很坚决:“我要阻止他。”
狄南美怪好笑的看着他:“噢?怎么阻止法说来听听?”
很体谅霍金的想象力和策划力都不是很足,她主动地承担起制定计划的角色:“你拿最大那把菜刀悄悄上楼去,我来帮你引开利先生,等他一落单,你就扑上去!”
右手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下刀手势,加以技术指导:砍脖子后面,要用力啊,不然很难断。
硬来好像太血腥了一点,嗯,他们在喝茶,一定要吃小点心,要不我给你当下手,你赶快做一点小饼干送上去,放毒,老鼠药砒霜洁厕精屎尿屁,有什么放什么,兄弟,考验你手艺的时候到了,怎么把洁厕精做出黄油的味道,是你烹调生涯中最大的挑战啊。
她渐渐兴高采烈,杀人放火在她嘴里说出来,不过一场马戏团的表演,最重要是精彩紧凑,霍金呆头呆脑看着她出馊主意,表情纳闷。
阴错阳差的,这恰是制服狄南美恶搞的唯一方法,即以不变应万变,将自己全身心的石化,以彻底的呆滞来对抗可能发生的无限羞辱。
她很快兴味索然,瘫在秋发座上面,呻吟道:“真他娘的无聊,真无聊啊。”
然后就爆发了,跳下来一把抓起霍金:“我不跟你玩了,你说吧,为了你主子,是不是什么都愿意做。”
霍金点头,点了十七八下之多,坚定而纯洁。
狄南美好像想起了什么,目光游离开去,看了窗外两秒,倘若霍金善识颜色,会看到她极罕见的怀念之色,不知为何。
但她随即就转了回来:“去死愿意不?”
霍金仍然点头,二十七八下,更加坚定而纯洁。
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小个子厨师,居然有舍身为人的慷慨气度,并没有出狄南美的意料,她只是奸笑一声:“别点了,你不就是想死吗,没那么容易。”
这个,算是威胁么?
提着霍金在手里,她另外一只手在他身上点点戳戳,脖子上,腰眼上,屁股沟沟,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有着虔诚信仰的屠夫要杀猪之前,还给人家念回经一样,霍金终于忍不住了:“你干嘛呢?”
她头都不抬:“我找你的灵魂呢,顺便要看一下怎么它捏出来。”
捏?好吧,用什么捏?厨房里的工具不少,夹核桃那个钳子合适么。
狄南美很严肃的:“不大合适,你的灵魂又冷又脆,核桃夹子太粗了,一夹破就没戏唱了。”
太粗不行,嗯,那料理蜗牛那个小夹子呢,银丝制的,特别小,特别精巧,我说你不应该把所有厨师都遣散吧,小彼得手最巧了,能把田螺里一点儿泥都勾出来,不破壳!
狄南美不服气:“少来,这算什么呀,想当年,老娘要把鸡蛋里的蛋黄弄熟勾出来,不但蛋壳不准破,蛋白还得是生的!你行吗?”
这一手的确不容易,但是凭什么非要这么干呀?哪来的厨师手那么痒,要个生蛋还得只有蛋白?
腹诽,霍金没敢说出来,这当儿狄南美好像已经定位结束了,在他肚脐眼左右,拍了两下差点把霍金拍成小便失禁:“嘿,你还挺传统嘛,没挪过窝呀。”
看她左看右看,好像在找工具准备把人大卸八块的样子,霍金进行了激烈的心理斗争,然后豁出去了:“喂,你切了我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要拿我的灵魂干什么。”
狄南美举起一对银筷子,夹一夹,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我呀,要把你和利先生的灵魂放在一起,搅一搅,放点盐花,平底锅上煎了。。。。”
她突然停下来。
不是因为霍金被吓晕过去了,而是她的水晶球忽然放出夺目光亮,照得大家脑子都半透明。
这场景出乎意料,连狄南美都不是例外,她丢下筷子扑过去抓起水晶球,往里看第一眼的时候,脸色就变了。
“精蓝?精蓝怎么会出动?”
“老娘为什么没有算出来这几个人会来?”
她在那里嘀嘀咕咕说的话霍金一句也没有听懂,本着他一贯不懂就问的做人原则,他说:“精蓝是什么东西?”
狄南美瞪了他一眼:“精蓝不是东西,精蓝是妖怪,妖怪,妖怪,不要看他长的高高瘦瘦,皮肤白白净净,穿得也白白净净,好像一个帅哥的样子,他是很可怕的大妖怪!!!”
霍金很迷惑地想了想,转头看了看,然后说:“你说的这个妖怪,好像就站在外面。”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
院子外面站了三个人,一个结实漂亮的女人,一个三四岁面团团的小孩子,另一个则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穿一件白色过膝的长衣。
即使狄南美刚才没有做妖怪常识普及,霍金也决不会把这位仁兄当作是自己的同类。
因为他的眼睛是蓝色,纯粹的蓝,没有任何其他颜色杂糅的蓝,非常非常忧郁的蓝。
霍金和他一打照面,下意识的动作就是啪地一声,扭开了灶台上的火。
怎么一下子这么冷,好像回到了想要自杀的那一个冬天,每一颗雪粒都直接下到了身体里。
藤雪和年岁岁赶到医院的时候,警队的手足正在门口打瞌睡,被藤雪一脚踢醒,急忙站起来。
过去十数小时,没有外人接近,也没有异常响动,周围非常安静,简直叫人不打瞌睡都不行。他如是报告。
女上司带着一个小屁孩还满脸正经的样子赶过来查岗,人家颇为犯猜,但看到藤雪一副全世界都欠老娘二百俩的样子,到了嘴边的问题也吞了下去。
这是年岁岁教给藤雪的,不想有多余的麻烦,就要先摆出和一切麻烦绝缘的样子。
他们一路追踪精蓝而来,有好几次,年岁岁似乎失去了精蓝的踪迹,要求藤雪将车靠边,他闭目冥想,仿佛凭借意念更容易找回线索。
事实上他也的确每次都找了回来,直到最后一次,费时良久,年岁岁脸上汗如雨下,这一动不动的深思,像比马拉松更费体力。
就在藤雪忍不住要拿出纸巾帮他擦汗的时候,年岁岁忽然从座椅上一跳而起,抱住自己的脑袋,浑身蜷缩起来,痛苦不堪,但他绝然推开藤雪的手,大叫:“开车,开车,前面右转。”
这时候藤雪看到他鼻子下微微有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