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问,年岁岁已然解释:“精蓝的精神力刚刚闯入我的脑海,召唤我跟随他。”

他用力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仍然带着余悸,低声说:“好厉害,好厉害。”

追踪的目的地,是十鹿的病房,交待下属换班回去休息,藤雪和年岁岁开门进去,床上白被单静静的罩着,十鹿化身而成的胡杨,仍然躺在床底下,既没有诈尸,也没有发芽。

年岁岁趴在地上,仔细察看这棵胡杨木,还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工具,望闻切敲划钻,他的装备储存原理和叮当一样,随手一摸,无穷无尽,丝毫不受布料面积限制,而且比叮当更先进的是还不会摸错,叫人叹为观止,他好像知道藤雪心里的感叹,头也不回地说:“赶明儿叫猎人联盟送一个给你,这是三维袋,我们的标准配备。”

随之站起来,拍拍手:“这是异灵川干的。”

将十鹿推回到床底下,年岁岁喘了口气,刚要转身,藤雪忽然一声尖叫。

抬眼一看,他们一路追踪的精蓝,在对面的亲属探视椅上坐着,正慢慢的说:“如此说来,猎人联盟也认定是异灵川所为么。”

滕雪立刻拔枪瞄准,是一个好警察应该有的职业反应,然后,她发现敌友阵营的两个人,一齐对她投来不以为然的白眼,那表情在说,喂,你把这坨破铜烂铁拿出来吓鬼么。

她讪讪地把枪挥舞了两下,没有收起来,坚硬的枪柄握在手里,有一种惯性的安全感。

只是,为什么有一股奇异的冷感从掌心传来。

她忍不住抬手看,赫然却发现,配枪在手里幻化成液体,形态凝聚,却在流动不息,她的手指陷入枪柄,触手柔滑绵软,仿佛捏住的是一块初成型的果冻,再一用力就会碎裂。

滕雪大惊,双手合拢捧住,正要定睛细看,年岁岁忽然从旁接过她的配枪,淡淡说:“区区人类,何劳精蓝大人出手立威?”

那把枪在他手里回复本来形状,静静闪耀金属光芒。

精蓝摇摇头:“哪里,我不过是将这位小姐自己心中所疑,给她看看而已。”

不过是滕雪自己,面对根本无力掌控的场面,心中不断酝酿膨胀恐慌与软弱,深知我为鱼肉或炮灰的立场,平常最堪信任的配枪亦不过泡影泥浆。

将这拼命压抑的念头,变成皮影戏,在她指尖上活生生出演。

精蓝那双妖异的眼睛,原来能够穿透骨肉与尘嚣,直接进入一个人自以为锁得严密的内心。

滕雪又惊又气,但场面中的重点,根本也不在他。

年岁岁在对精蓝咄咄发问:“我听闻暗黑三界封锁已久,这一次破魂到此,请问有何贵干。”

精蓝显然不是很喜欢回答问题的人,他坐在那里,微微垂着头,在看床底下的十鹿,须臾点点头,对年岁岁说:“你要不要救他。”

救谁?十鹿?

他已经变成一棵树了哦,你要把它打磨成材好流芳百世的话,胡杨能做家具还是建房子?

精蓝对于人变树这个课题好像还蛮有研究的,慢条斯理说:“这是异灵川典型的机体异化手法所为,但施法者有意无意,做得并不彻底。”

“他的思想意识全部都在,封存在树干的身躯里,倘若你有能力再造他的身体,我可以帮你把那些东西转移出来。”

年岁岁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他想我是不是在做梦耶,破魂族人要做好事哦,而且言辞恳切,态度温存,世道变了么?猎人联盟那些编教科书的是五百年前就死了的古人么。我落伍了么?

不,我绝不能落伍,老子还年轻呢。

他振作起来:“对你有好处吗?“

精蓝看他一眼,那意思是说废话,这又不是三月学雷锋,我们破魂族只有一个偶像,拜多神会被牵去当食仔,乃道:“我不善追踪,但我需要尽快找到灵魂狙击者现在的位置。”

作为本来应该特立独行的大妖怪,他口气其实更像房产中介:“你我所长,刚好交换,何乐不为。”

年岁岁终于彻底陷入了迷惘。

精蓝,破魂族人主体组成分子,擅摄取拥有强大法力者魂魄,随之驱使对方为食粮来源,破坏力与战斗力惊人,相互能够贯通意识,汇集精神力与能量一体协同作战,为所知的非人中最具威胁的种类。

无主动攻击性,不苟言笑,绝对服从族中领袖命令,幽默感欠缺,现有的资料不能说明其具备社交冲动或人际常识。

这是年岁岁过去考猎人星级时,每一次都要复习的内容之一。

身经百战之后,对所有五星猎人而言,破魂必定是人生追求中最高远的那一颗明星,倘若能够有机会狭路相逢,其意义不亚于毕生致力登山事业的人,最后终于爬到了月球上,不论结果是生是死,都那么的意气风发。

他绝不会把相关资料记错,何况又不多。

但眼前的精蓝,分明世情练达,给人下马威,适度的自爆其短,更过分的是,还会见人下菜碟,主动提出做生意!!!

暗黑三界闭门的这些年里,在精蓝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拼命摇了几下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拼命跟上眼前形势的变化:“你拿什么保证我带你去见灵魂劫掠者,你就能让十鹿复活。”

精蓝站起身来,双手一摊,耸耸肩,然后弯腰把胡杨十鹿拨了一拨,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其根部,闭上眼睛,不过两三秒功夫,又睁开,说:“行了。他的整个意识在我手指尖上。”

伸出手来给人看,滕雪好奇心重,也不怕了,探头一望,果然在精蓝修长白皙的手指尖上,有一张隐隐约约的人脸,正是十鹿,微小的眼睛正在快速眨动,好像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给人掏出来了呢。

年岁岁这时候就恨啊,手脚太慢,没从空间袋里摸个摄像机出来把这一段拍个正着,这要是放在猎人联盟内部的视频分享频道上,点击率不high翻天啊,年终十大佳片评选,死都要死在前三啦。

天下没有后悔药吃,他倒也干脆,看精蓝料理好了十鹿,大家就算是成交了,转身就出了病房门,滕雪急忙跟上,弯腰轻轻问:“你真的带他去?”

年岁岁看她一眼:“不然怎么样?”

滕雪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只好讪讪地说:“他好像不怕你不干哦。”

年岁岁叹了口气:“他当然不怕。”

你要是逢人都掐得过,你也不怕啦。

三人一行,就这么来到利先生的大宅前。

银狐的封界还在,上面那只流光溢彩的小狐狸则稍有变化,从一开始安看见的老神在在,变得有点气急败坏,瞪起了眼睛,一副别惹我不然我揍你的表情。

年岁岁是识货的,一见先倒抽了口凉气,心想这趟浑水,怎么搅下了这么多人啊,四天八地都来了,不知怎么收场,而让他更惊讶的,是随后精蓝的反应。

狐族的威风,那是不用说了,但也看个对象是谁,寻常族类闻狐而遁,乃是明哲保身,诚望多活二年之举,换做破魂,大家论资排辈斗身家挽袖子打一场,满世界开盘口,估计也是赌一比一居多。

问题是身边这位精蓝,身为大名鼎鼎的邪族一员,丝毫没有平起平坐的自觉,一瞧见银狐标记就留步了,恭恭敬敬袖起手来,一鞠躬!!!

滕雪看得纳闷,悄悄问:“他干嘛呢。”

年岁岁不愧是猎人联盟的稀有五星,对非人界八卦的来龙去脉称得上博闻强识,脑海中略过了过狐族与破魂的历史,当下了悟,答道:“他们的老大和狐族有世交,大概叮嘱过了要以礼相待。”

在外行面前说得笃定,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犯嘀咕,暗黑三界关了这些年,达旦憋在里面是努力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搞和谐社会么,抓教育树新风,文明经商,尊敬长辈,这样子搞下去,精蓝迟早以杰青身份出来竞选参议员,什么女性群众不给他投票啊。

这一鞠躬毕,大家就矗在那儿了,年岁岁知道自己闯不过那个结界,就算闯得过,和狄南美结梁子也非人间正道,精蓝则执礼甚恭,压根没有闯过去的打算,剩下一个无知者无畏的藤雪,看大家傻站半天,沉默不语,这是什么意思呢,乃雄纠纠气昂昂上前,伸手想推门,刚一接触到银色光幕,身子忽然一哆嗦,两腿一分,摆了个马步,仰头向天,双手叉腰,猛然大笑起来,声如狼嚎,令人闻而鸡皮疙瘩乱出。

年岁岁心想糟了,一眼没看住,这姑娘也真傻,我们两个都不敢去动的东西,你起什么劲啊,就说人类的脑仁太小,不经用。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近身查看一下藤雪,利先生宅邸的大门忽然洞开。

狄南美施施然走了出来,银狐纵横天下,到哪里都是那么气度销魂。背着手,拖着声音正问:“谁那么不知道好歹啊。。。”啊了几个升调出来。

她身后跟着宅子里现时全部的住客与访客,先是霍金,然后是安,身边紧紧跟随的是利先生,她的神态最为安详,温柔之中还隐约带有一丝恍惚之色,除此之外,其他人看上去都颇有心事。

滕雪还在那儿笑,狄南美好奇地走过去看了一眼,嘀咕道:“人?”

随手抄起来,跟抄个擀面杖似的把人家大头朝下,抖了抖,然后顺回来放在地上,滕雪顿时止住狂笑,筋疲力尽软倒,蜷曲起来,大口喘息。

狄南美第一眼就盯上年岁岁了:“你,猎人联盟的?”

年岁岁顿时四岁正太(你们爱用这个字,我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上身,奔上前去,抱住狄南美的腿就蹭:“银狐!!银狐大人,好高兴见到你。。。”语调娇嫩得要出水。

结果人家半点不买账,当即撩起一脚,将年岁岁踢出数米之外,他身手敏捷,在空中已然轻轻飘起来,落地后鼻子一皱,眼睛一红,泫然欲泣,浑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一般,不知情的看了,真是我见犹怜。

这一番做作,在十八岁以上,八十岁以下女性朋友面前,向来无往而不利,谁知今天踢到铁板,狄南美不但不觉可爱,反而被人戳了哪根筋似的,怒发冲冠:“死小子,你再敢装模作样,老娘让你每年出生两次,每一次都两个屁眼,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她发出如此富于创意的威胁之后,招呼霍金:“去,把你们客厅的太师椅给我搬一张出来,嗯,桌子也要,什么,太重了你一个人搬不动?放心,一定搬得动的,快去。”

不出片刻,果然霍金便提着一张太师椅和一张巨大的书桌走了出来,这些质量上乘的实木家具,当初要出动三五个彪形大汉,才能不磕不绊地越过车道到客厅之间的数百米距离,现在个子瘦弱的霍金,却一手举一件,还一路小跑,他对于自己猛然间可以和海格利斯并驾齐驱没有太大反应,神情始终是呆呆的。

桌子和椅子都摆摆好,狄南美跳上去,调整了几个姿势坐舒服了,忽然间满场人听得“啪”的一声炸响,什么东西敲在桌上好像县太爷的惊堂木般,定睛一看,是狄南美背后伸出的尾巴,银毫葳蕤,灿烂生光。

她一本正经敲了几下,眼睛滴溜溜看了一圈,定在藤雪头上,后者还在喘,不过已经能爬起来了,狄南美问:“小妞,你跑来干嘛的。”

藤雪刚才被她整得七荤八素,心气大弱,强作镇定回答:“我是香港警察,和猎人联盟交接工作来到这里而已。”

南美点点头:“哦,没你什么事。”

尾巴在脑门上拂了两下,嘀咕着:“是打你十棍呢还是判你充军呢?”

藤雪一听大惊,都说没什么事了还要打啊,狄南美分明听到她埋藏在心中的呐喊,这个法盲抬起头来,有点纳闷地说:“没事就不能打了吗?我看人家审案都是见人就打的啊。”

藤雪怎么也是专业出身,终于鼓起勇气大叫:“没事就应该当庭释放啊!!”

狐狸好在从善如流,点点头:“好吧,释放释放。你要去哪?”

藤雪一愣,本能的说:“回家。”

话一出口,眼前便微微的花了,有一片银色的光芒轻轻掠过,然后包裹住了整个身体,周围的风呼呼吹过,身底下毫无依托,却觉得极为安适,正在想难道我昏过去了么,极速坠落的感觉突如其来,藤雪在离心力的惊吓下身子一激灵,眼睛睁开,发现自己躺在家里。

起居室,沙发上,前几天换下的衣服还堆在那里,没有拿去洗。

她茫然地打量四周,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狄青天发落了滕雪,下一个对象是年岁岁,被长上下两个屁眼的悲惨前景震惊了之后,年岁岁明显老实不少,服服帖帖站那儿,一迎上狄南美的眼神就主动交代:“我代替牺牲了的同事十鹿追踪灵魂狙击者。”

惊堂尾巴刚上班,工作干劲很大,啪啪又是两声,青天喝道:“说,你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

年岁岁有点没奈何:“报告老爷,这里是灵魂狙击者的必经站,猎人联盟根据之前案件发生点整理出的十字架指示图上有明确指示。”

基本一向的对科学统计啊绘图啊之类东西没有感情,狄南美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哦,那你是要抓灵魂劫掠者么。”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安身上,后者闲闲站在稍远处,神情平淡,不知几时起,利先生握住了他的手,两人依偎的姿态浑然天成,犹如一对默契经年的佳偶,对于大家的探寻,利先生毫不在意,只是垂下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狄南美此时兴致来了,叫年岁岁:“哎,要不你们两个打一架吧,打一架就知道你抓不抓得到他了。”

年岁岁吓了一跳,急忙摆手:“我没有接到这个命令,目前为止只需要了解灵魂狙击者的来历就可以了。”

这么苟且自然容易招致鄙视:“呸,肯定是打不过。”

狄南美建议年岁岁改名:“你大名俊杰,小名好汉算了,唧唧歪歪的。”

既不抓又不打,当然没什么好玩的,她终于转向了最具闹事潜力的精蓝,明显精气神抖擞了:“嘿嘿,精蓝耶,好久不见你们了,哎,你等我一阵好不,我叫我们家小白来和你打一架,他好久没有找到合适的对手打架了。”

精蓝对这个要求有点为难:“达旦大人有令,不准与狐族冲突,请见谅。”

南美听到达旦的名字,楞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天出神,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忽然温柔许多:“达旦啊,哎,他有什么口信捎给我么?”

脸上有期待之色,又雀跃,又胆怯,在她来说是极为罕见的,银狐自己,竟浑然不觉。

精蓝没有辜负她,说:“有。”

没让人多高兴一秒钟,随后说:“必须要在三个人面前一齐传达。”南美一愣。

他出身邪族,文化程度显然不高,缺乏遵守法律程序的意识,不管南美正在主持大局,径自转向安,言语中的恭谨谦和一扫而空,恢复到惯有的冷冰冰口气:“我奉命前来告知你,贵宾星辰通道将在下一个月望日子时开放,无须再收集余下灵魂。”

这一声石破天惊,第一个跳起来三呼万岁的是霍金。

利先生不用失去她的灵魂了。

简单直接,并且本能的认为全世界都应该跟着一起高兴。

灵魂是什么,我们知之甚少,浊世滚滚中用不用得着它,也颇费猜。

但被人随便拿走,总不会是件好事吧。

他欣喜地转向利先生,不知道该说恭喜还是该说好险。

然后就发现,也许他真正应该做的是安静下来,默诵一句人人都该引为座右铭,以免被世间失望轻易击倒的话。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因为安终于有了表情。

那是埋藏极深,能够撕裂心肺的苦楚,混合漫长岁月涂抹于感情上的绝望,加一两分竭力抑制而无从消解的怨恨,和满满满满,粘稠沉重的决心,搅拌成浆。

此时正敷在安的脸上。

集合天上地下最强大的法力,或者威权。

能够把这个人击成齑粉,挫骨扬灰,下沉到十八层地狱里。

他的决心都还会在血海刀山中熠熠生光,等待万劫后那个最渺茫的机会,绝不可能放弃。

安没有看精蓝,他眼睛投向远处,像在避免接触到什么能够引发剧烈疼痛的东西,缓缓说:“我将以我的方式打开灵魂十字架,多谢阁下操心。”

霍金的嘴巴立刻变成o型。。。

打击太沉重,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平时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只会对着肉和蔬菜五迷三道的厨师,忽然鬼上身一样无畏起来,迅速冲到安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声嘶力竭,最后的音符甚至都塌陷了。

满头满脸,脖子耳朵,被气恼涂得,血染过一样红:“你凭什么要牺牲别人,你以为你是谁。”

其他的人对安的答复还能保持冷静,倒是实实在在地被霍金下了一跳。

所谓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眼下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安纹风不动,只是垂下眼睛,轻轻说:“抱歉,我不得已。”

霍金更气愤:“不得已?不得已就要牺牲无辜的人吗?利先生。。。”

他接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不是因为控制力重新降临。

而是利先生的手,按上了他的嘴唇。

从来没有想过,唯一和最初的亲吻,会是在这种情形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