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缓缓脱下护臂,不以为意地掷在路旁:“在下汉江海,不过是水总管帐下的无名小卒,难怪卫垒主不识。”
他的声音喑哑低沉,浑如夜枭嘶鸣,令人心悸莫名,难以分辨其语气是自谦还是嘲讽,面容更是一直隐在乱发之后,诡异难言。
卫十一恍然大悟,除了负责情报传送的“十面来风”外,水知寒手下另有精于隐匿、用毒、伏击、刺杀之术的“十七令符”。四大家族曾派京师中的卧底详加刺探,十七人中的十六人亦如"十面来风般尽忘本名,按五行中金、木、火、土划为四组,分别为:钉针钹铗、桩楼柱栅、灯烟炬烬、坊坞墟堰,唯有领头一人号称符主,便是眼前这位汉江海。姓名中三个字全带着“水”,可见水知寒对其的信任。
丁四运剑如风’迫退温柔乡两女,窥空跳出战团:“人都跑了,我等相争无益,不如停手罢斗,卫垒主意下如何?”
铿然一声,卫十一收刀入鞘,哈哈一笑:“那就如丁兄所言吧。”战意方消,忽心有所觉,转眼望时,只见汉江海已无声无息地闪入马车之中,以他的眼力,亦只捕捉到一片黑影。此人武功尚在其次,这份销声匿迹、神出鬼没的身法才委实令人心惊。若是隐匿行刺,着实防不胜防。
丁四笑道:“汉兄一向不喜与人多打交道,卫垒主莫怪,小弟告辞。”说罢赶着马车施施然地去了。
卫十一沉吟不语,汉江海或不如丙三、丁四等人口才出众、精于智略,但他的武功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在江湖上不知情人的眼里,多以为将军府两大高手水知寒与鬼失惊互相争权,所以水知寒才创出“十七令符”与“星星漫天”相抗,但直到此刻,卫十一才真正明白,汉江海虽仍不及鬼失惊,但已不乏一拼之力,由此推算,“十七令符”的实力应该远在“星星漫天”之上,何况还有“十面来风”相助……水知寒手中有如此强横的实力,却一直隐而不发,所图的只怕决不仅是将军府的大权。
一女上前道:“是否要潜入京师继续追踪那人,请卫垒主示下。”
两女虽分属剑关、索峰,但此次行动皆由卫十一掌握。
卫十一淡淡道:“任务取消,会合谭兄后,我们立刻回鸣佩峰。”见两女欲语却休的模样,悠然道,“是否觉得我们追踪一路,竟连那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大觉沮丧?”
两女一齐点头,事实上从那湘北小城发现公孙石开始,就已在追查其来历,却是一无所获,如今乂眼睁睁地看他逃走,自是不甘。
卫十一道:“从丙三诱走谭兄,即知敌人谋定后动,我们已难尽全功。但明知如此,我为何仍要一意孤行,强阻敌于桥头?”
两女茫然摇头,卫十一方才虽尽显霸气,却大违他平日的冲淡性格。
卫十一笑道:“那只是一个测试。假若真如丁四所言,我们追踪那人与将军府毫无关系,他们又岂会出动了汉江海这样的高手?只要证明了这一点,便已不虚此行。”作为刀垒垒主,他是温柔乡中几位知情人之一,自然明白公孙石带走那批资料的真正用意。
想到水知寒或许正是温柔乡的某位弃婴,他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感觉。
公孙石快马加鞭,一路再无阻拦,直入京师。在城关某个隐秘处,终于看到了同门联络的暗记。他先在城中绕了几个圈子’确认身后再无追兵后,解缰将马儿放开,任其自找主人,他则借着夜幕的掩护,赶往城西。
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园林,全无人迹,唯见残垣断壁间疏疏落落地开着几树红梅。公孙石遍寻不获,这一路逃生精疲力竭,实在支撑不住,靠在墙角小憩片刻。
不知睡了多久,公孙石突觉有异,一睁眼,就见七八步外的一棵梅树前,赫然背立着一位青衣人。他知自己负伤在身,功力大减,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令他即使在睡梦中也能保持警觉,此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武功应远在自已之上。
若非特殊情况,“盘子”交接任务时都是单线联络,只凭背影,他已辨识出来者并非熟悉之人,不由暗生戒意。
“夜阑人未散,麟阁画丹青,相寻梦里路,高楼深院中。”青衣人负手望天,低声轻吟。
春寒料峭,梅香涣漫,月影低斜,夜风微拂。配着他轻柔的声线,仿佛是名门公子邀请某位绝代佳人赴约。
只可惜公孙石的心却在逐渐变冷,这四句似诗非诗的话虽然无误,但却已是时过境迁。
简歌自诩文才风流,所以皆用诗文作为口令,但他同时亦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每个手下每次行动都会替换不同的口令,这四句乃是半年前公孙石在执行上一次任务时用过的口令,如今已然不同。
他的手指探入怀中,悄悄地摸上了刀柄。此刻他全身乏力,无法再战,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在确认不能脱身的情况下,他只好自我了断,以免落在敌人手中受辱。
“公孙兄是打算出手偷袭我,还是唯恐遭擒,提前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呢?”青衣人虽未回头,却犹若目睹。
公孙石大惑不解,在不成文的规定中,“盘子”间彼此不知姓名来历,以免被擒后供出同伴。此人既能叫出他的姓名,当非敌人,并且在组织中职位不低,但为何口令有误?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青衣人缓缓转身,在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那是一个狰狞的狼头。锐目如针般锁在公孙石身上:“你问了一个决不应该问的问题。”
公孙石强自镇定,刀尖暗抵住心口,不放过青衣人任何轻微的举动,漠然道:“因为我没有见到我本应该见到的人!”
青衣人目光闪动,忽发出一声轻笑:“我明白了,是否口令有误?”
公孙石不语默认。
青衣人叹道:“只因你的联络人出了意外,来不及告诉我更多详情。待事情平息后,堂主应会重新安排调度,日后我就是你的唯一联络人。”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公孙石疑心渐去。毕竟如果青衣人是敌人,又得知联络暗号,本有更好的机会引他入伏,一念至此,握刀的手不由松了。
“公孙兄能时刻保持警惕,不枉堂主看重。”青衣人见公孙石面色和缓下来,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按你接到任务的时间算,本应早几天入京,因何事耽搁?”
“只因属下不小心泄露了行迹,被温柔乡派高手一路追踪。”
青衣人喃喃道:“其实这批资料早已盗出,故意延迟一个月才命你去取,想不到依然引起溫柔乡的警觉。你又是如何脱身?”
公孙石不敢隐瞒,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听到“十面来风”与“十七令符”一齐出手,青衣人身体一震:“不必说了,资料呢?”
公孙石暗叹一声,答道:“因被敌人跟踪,属下唯恐有失,所以自作主张打开密封,毁去原件,那些资料此刻都记在属下的脑海里,绝无丝毫遗漏。”
青衣人怔了一下:“讲。”
公孙石迟疑道:“文件甚多,难以尽述,不如找个安全的地方,待属下默写出来。”
青衣人沉吟片刻:“将军府已盯上了你,在京师不可久留,一早我就会送你出城。以你过目不忘的聪明才智,是否已瞧出资料中哪些是障眼之法,哪些才是本堂需要的关键情报。”
公孙石最担心的情况终于发生了,在那些资料中,他看到了一件本不应该让他知道的事情。他现在必须做出判断:到底应该充分展现自己的才能,好让堂主觉得他可堪大用,杀之可惜;还是假装自己愚鲁迟纯,并未看穿真相,无需杀人灭口!这个分寸拿捏得稍有不准,可能就会换来杀身大祸。
公孙石犹豫良久,一横心:“在那些资料中,包括温柔乡弟子的名册、修习练习记录、日常住用开销等,但属下认为这些都不是关键处。”若是简歌亲至,只怕他还未必会坦诚相告,因为简歌自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而青衣人即使不容自己活命,亦需上报简歌,足有逃命的时间。
青衣人点首笑道:“公孙兄果然好记性,莫非连那些生意往来的账簿都记得一清二楚?”
公孙石听他说起账簿,显是知情,再无疑心:“依属下判断,真正的关键是那些入赘温柔乡的高手资料。而这其中最为可疑的共有九个人。”
青衣人眼中一亮:“想不到公孙兄记性过人,还能对情报做出精妙的分析,倒真是小窥你了。待我禀明堂主后,下次将会给你更适合的任务。说下去!”
“古梦定,江左大豪,因败于五台长老雪瑶大师之手愤而改习刀法,终大成。再度约战雪瑶大师,胜之而云游四海。后与本乡弟子水萝琴相识,结为夫妇。二年后生下龙凤双胞,女湘华入索峰,男童交古氏收养,七岁时被一云游道人掳走,疑为拐卖……
“梁文修,擅使双枪,本为杭州双杰之一,中秋时在灵隐寺偶遇本乡弟子水月心,自此一见钟情,弃家业于不顾,执意相随,终结为夫妇,三年后生得一男,水月心却难产而亡,因强送其子回乡而激愤若狂,偶有失心疯状,后因悼念亡妻,八年后郁郁而终。其子闻讯后离家出走,不知所终……
“腾逊良,不通武功,荆州举人,文采风流,曾任荆州文书。与本乡弟子水无暇相识结为夫妇,弃官入赘鸣佩峰,生下二男一女,女素宁入剑关,两名男童先后送回荆州腾家,长男三岁时走失,下落不明,次男六岁时家中失火,疑已殁于火中,但事后却并未找到尸体……”
待公孙石背完九个人的资料后,青衣人长舒了一口气:“只凭公孙兄大海捞针般从数百份记录中特意挑选出这九份资料,可确信你已清楚地知晓本堂需要找的情报是什么,而且对此已有眉目与自己的见解,但先请不要说出你的答案,以免扰乱我的思路。”言罢陷入深思。
公孙石虽看不见青衣人的面目,但可感应到他情绪动荡,显已想通某些关键处。他此际心头大定,事实上当他念到第六个人的资料时,已觉察到青衣人眼中闪过兴奋之色,却并没有阻止他,而是耐心听完了九个人的资料。由此小处应可判断对方并没有急于杀人灭口的念头,不由暗笑自己杞人忧天。
青衣人思考已毕,沉声道:“相信公孙兄已看出这份资料的重要性,可曾泄露给旁人?”
“此事目前只有属下与兄台得知。”
青衣人低叹一声:“我与公孙兄一见如故,忍不住提醒你一声,若是简堂主知道公孙兄如此聪明,会是什么反应,可非我能预测。”
公孙石猜测他的意思,谨慎道」“属下只是个跑腿的,何敢居功?如何上报给士主,全由兄台定夺。”
青衣人沉吟道:“据我所知,你与堂主另有联络之法。”
“堂主曾吩咐过,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轻用。”
“很好,那么说堂主对此事一无所知了。”
“属下知道轻重,像这般机密之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公孙石一言脱口而出,忽生出不妙之感,大惊之下手往腰间刀柄探去,但他胸口伤势未愈,行动巳然缓了一线。
青衣人放声长笑:“不错,这样机密的事,最好连你也不要知道!”左掌抵住公孙石探刀之手,右掌疾出,已重重拍在公孙石胸口之上。
公孙石但觉一股巨力直撞心脉,就在这刹那,忽又有一道诡异飘忽、隐秘而阴冷的力道由脚底迅快传来,在他体内无声无息地与青衣人的掌力硬触一记,随即口中鲜血狂喷,眼前一黑,心跳骤停!
青衣人望着公孙石瘫软在墙边的尸身,喃喃一叹:“你本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太过聪明了些……”
他早备下计划,出手极有分寸,并不暴露自身武功,而是要造成公孙石因伤势过重,力竭而死的情形,正待上前进一步对尸体伪装,耳中忽就听到了一声叹息。
青衣人大吃一惊,一跃而起,掌中已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提起十成功力,运足目力搜寻,但却只有阴风阵阵,全无人迹。
这个废园是他精心挑选的地方,如此深夜决不可能有人,何况他之前见曾仔细巡视过周围,在确定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后才现身与公孙石相见。但那叹息声虽然极其微弱,似有若无,但凭他的武功,可以肯定那绝非错觉。
只有一个解释,敌人悄无声息地掩近,而他对此一无所觉。
如此身手,整个京师怕也不出五人。而最有可能的,无疑也正是他最怕面对的那个人!
在难耐的寂静中,青衣人但觉背上一道冷汗涔涔而下。
“嘿嘿,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狼公子好。”一人悠然现身,脸上亦是戴着一张面具。
青衣人苦笑:“豹先生,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