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华山大雪纷飞,浓雾弥漫,悬崖峭壁处,许惊弦正与蓝衫人、妄语大师对峙。

水柔清悠悠醒转,听到几人对答,咬牙道:“你不用管我,要死就死在一处罢了……”奋力一摆头,朝着妄语大师的禅杖撞去。

妄语大师早有防备,轻轻让开,随手点了水柔清的穴道。

许惊弦心头大恸,且不说方才与水柔清倾吐衷肠,就算她依然视自己为仇人,他也从未忘记在水秀墓前曾立下誓言,务要护她一世一生。明知此际决不可示弱,又怎忍心见她受到半点伤害?然而就算自己弃剑就擒,敌人亦极有可能斩草除根,未必能救她一命,霎时心乱如麻。掌中长剑一紧,劲气逼得蓝衫人喉间一窒:“就算难逃一死,但至少阁下会先行一步。”

“久行江湖,早就视生死如草芥,岂会受你危言恐吓?”蓝衫人眉头都不皱下,话锋一转,“我不妨与许少侠赌一注,赌你决不敢先害我性命,因为我一死,水姑娘必步后尘,即便你事后杀光了我们,也挽回不了失去水姑娘的悲痛;而目前你至少还抱着一丝希望,那就是妄语大师的慈悲之心。所以不到山穷水尽之时,你决不敢出手!”此人武功尚在其次,攻心的本事却可谓天下无双,每一句话都切中许惊弦要害,令他进退维谷,难作抉择。如此僵持下去,形势只会愈发不利,却偏又无计可施。

两人沉默对峙,许惊弦寒霜满面,蓝衫人泰然自若,四道目光互不相让,在空中相交,犹如无形的刀剑互击。旁观之人皆觉气氛凝重,呼吸不畅,暗捏一把冷汗,只恐许惊弦冲动之下,不顾一切先杀了蓝衫人。

谁也未曾想到,剑拔弩张之际,许惊弦突然收剑而立。

“许少侠……你这是认命了么?”蓝衫人半信半疑。

一抹淡淡的笑意从许惊弦双眼浮现、从眉间扩散、从脸孔掠过、从嘴角绽开……他笑得很豪气,也很孩子气,仿佛就在刹那间,他的自信重新恢复,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

面对这样成竹在胸的笑容,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失败者。

蓝衫人怔住了,他本自诩算无遗策,无论许惊弦有任何反应,皆提前备下相应对策,然而此刻望着他充满自信的笑容,却有一种再难掌控局势的感觉:“许少侠何故发笑?”

“因为我已猜出你豪赌生死,非要将我迫至绝境的真正用意。”

“许少侠请讲。”

“敌人有两种。一种是棋逢对手,哪怕隐高一线,却知只需勤学苦练,就有机会超越之,故可越挫越勇,屡败屡战;而另一种却是令人高山仰止,即使毕生努力,亦难望其项背。遇上这样的敌人,必会心志被夺,从此再无寸进。我若就此被你慑服,日后相遇只得俯首称臣,再无机会与你一较高下。”

蓝衫人目光闪动:“明知如此,你又能奈我何?”

许惊弦朗声道:“此刻身陷重围,水姑娘又落入你手,小弟自知难以营救,但至少有七八分的信心能够突围而出。阁下虽是我敬重之人,但只要敢动水姑娘一根毫毛,我必会尽邀裂空帮十万之众,替她报仇!”

蓝衫人浑身一震听许少侠的口气,似已猜出我的来历?”

许惊弦语含刀锋:“阁下不愧谋略出众之士,更是心机缜密,蒙面之下另罩起人皮面具遮掩本来面目。只可惜百密一疏,方才我以剑气迫喉,你虽超脱生死,却难保持从容改换声调,而我恰好记得你的声音!”他扫一眼周围的黑衣人,“秘密训练出这批死士,原是要对付鬼失惊的星星漫天吧……”

蓝衫人听他说出“星星漫天”之名,已知身份泄露,苦笑一声:“许少侠好记性。”

妄语大师忽道:“许少侠可否借一步说话?贫僧可保证,再不会有任何伤害许少侠与水姑娘的行动。”

“好!我相信大师,也很想知道你们执意要杀我的原因。”

妄语大师将依然昏迷不醒的水柔清交给几位黑衣人照看,三人来到崖边僻静处,蓝衫人以手抹面,取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本来面容。虽相貌儒雅如学士,眼神却冷峻似强豪,几条淡淡的皱纹由额间穿过,不怒自威,更增几分肃杀之气。赫然竟是昔日魏公子手下第一谋士、如今的焰天涯军师君东临。

去年明将军兵发南疆时,许惊弦曾以吴言的化名与叶莺同去焰天涯,与君东临有过一面之缘,听他引经据典、不落窠臼地评价历史,再由之分析天下形势,体现出极强的军事素养与远见卓识。却万万未料到,此次华山之行,竟会受其伏击。

君东临谦然一揖:“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许少侠莫要放在心上。”恢复了本来面目后,他似乎也重回低调谦虚的形象,再无半分方才拦路于索桥的霸烈之气。

“我本应由君先生的兵器想到‘公子之盾’。请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此事说来话长。君某去年在焰天涯与许少侠相会之时,只知你是吴言,亦不乏欣赏之意。但若知你就是许惊弦的话,只怕就不容你轻易离去了。”许惊弦惊讶道:“这是何故?”

“许少侠应该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心中抱负。”

“平天下!”

“正是如此。君某由魏公子到冰儿,这一志向从未变更。先请问许少侠一句,是如何理解这三个字?”

许惊弦沉吟道:“所谓‘平天下’,当有两个意思,一是令天下苍生安居乐业,远离战火;二是改朝换代、重整江山。本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意思,容在下妄自揣测,君先生的志向应是前者吧。”

“不错。但只可惜乱世将至,而许少侠偏偏就是祸乱天下的根源之一,所以我宁愿不惜一切代价将你除去。”

许惊弦倒吸一口冷气:“愿闻其详。”

君东临清咳一声:“先说为何乱世将至。以唐宋为例,开国之际皆是国力强盛,威慑四海。大唐先因宦官当政,后经安史之乱,自此国势渐衰,其消亡之主因,乃是藩镇割据,朝廷统治不力,始成五代十国之乱局;大宋却是被外族侵吞,先与契丹、西夏连年征战不休,再被女真人长驱直入,故有靖康之耻,再加上朝中奸臣当道,只知安逸享乐,一味割地赔款,国力大耗,最终才断送于蒙古铁骑之手。而试观当今天下,京师数派纷争不断,豪门望族只顾眼前利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乃至朝中积弱,边陲武装势力各据一方,南有落花宫,北有无双城,西有擒天堡、媚云教与焰天涯,东有裂空帮,与大唐藩镇割据何其相似……”

听君东临提及裂空帮的名号,许惊弦本想分辩,但转念一想,裂空帮虽是白道武林帮会,从不曾公开自立与朝廷作对,但彼此冲突时有发生,且大多时候不依律法,只以江湖规矩决断是非。何况手下十万帮众,帮中等级森严,俨然与一个小国无异,邻近地方官亦仰其鼻息……一念至此,心头凛然,始觉被君东临一言点醒。

君东临续道乌槎叛乱虽已平定,但吐蕃、高丽等国一直蠢蠢欲动,视我中原为盘中之卷;而近年来更有离昌国异军突起,短短数年内合并塞外数十国,待其一统塞外,再除内忧之后,下一步必是对我中原用兵。既有大宋的前车之鉴,怎可不居安思危,早做防范?若是等到异族挥军南下,铁蹄践踏我大好河山之时,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