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长吉不置可否:“数日前平姑娘由金陵独自归来,心神不宁,表情黯然,本还以为她与沈羽之间有何波折,经我一番询问,却说出她亲手下毒害了夏帮主之事。”
许惊弦注意到诸葛长吉提及沈羽之时并不像霍之良等人措辞严厉,愤愤不平,料想是多年的残疾生涯让他见识了诸多人性中的丑恶,又或敏于观察,早已看出苗头,能够体会沈羽的纠结心态,是以并无太多的惊讶与愤怒。想来平惑失手害了夏天雷,心中内疚,再加上沈羽之故,心神不守,被诸葛长吉三言两语套出话来。
“诸葛门主有所不知,夏帮主虽是因平姑娘送来的月饼中毒,但平惑只是被人利用,本身并不知情。这一切都是沈羽与其手下孟辉暗中策划,幕后主使则是简歌。既然那孟辉也下在牢中,只要对他严加讯问,便知真相。”
“孟辉对此却是矢口否认。两人各持一词,难辨真假,毕竟沈羽叛师之事已然证实,假若平姑娘为了情郎而暗中下毒,事后怕被追究,反咬孟辉一口,确也不无可能。”
“平姑娘错手害了夏帮主,追悔莫及,何况她本可不必回到海影峄,既能对诸葛门主直承此事,便可知她无辜。”
“焉知这不是她为求自保而故作姿态?正所谓知人知面难知心。你二人不过在京师相处半个月,之后数年不见,却又如何能肯定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莫忘了她本来自京师清秋院,谁知道与将军府和简歌有什么联系,也许当初与沈羽的接触就怀着其不可告人之目的。”
许惊弦语塞,他与平惑四年不见,只保留着最初的印象,对她的信任[源于自己的直觉,确也拿不出证据。当初沈羽为讨她欢心,故意在众人面前说她是将军府派来的“特使”,虽是戏言,却落下把柄。更何况乱云公子郭暮寒与简歌关系极好,在外人眼中看来,作为乱云公子的贴身嫌女,必是知晓简歌许多秘密,这样的人既然没有杀之灭口,或许就是派来的奸细。
诸葛长吉冷然道:“也许平姑娘不过是一时糊涂,为了情郎做下这些事,但已铸下大错,就必须付出代价。”
许惊弦心知只凭自己一面之词无法说服诸葛长吉,目前只好先保障平惑的安全,等到雪纷飞、路啸天等人赶来梅影峰后,再想办法助她脱困。
梅影峰山势绵延,除了主峰之外,另有许多不知名的山峰。走不多远,来到一座山崖前,但见崖高五十余丈,壁直如镜,不生草木,云气缭绕,雾锁半空,隐约可见山壁上还开着许多洞口,大小可容一人勉强穿过,而崖下方的数十步方园的山地上则插着许多碗口粗细的铁刺,刺刃尖利,露出地面半尺.不知有何用途。
“人生无几何,如寄天地间。”诸葛长吉朗声长吟,“本帮的牢房便设在这悬空的山壁之中,上不抵天,下不接地,唯见天地苍茫。只有在这里,才能静心思悔曾经犯下的过失。”
许惊弦方知究竟,他望向山壁:“那些洞口可通往牢房么?”诸葛长吉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那些洞口是每一间牢房的‘窗口’。”
许惊弦一怔,按说牢房皆是不见天日的地方,纵设有窗口,也必是细窄,想不到这天地间不但设于悬崖峭壁之中,窗口更是如此宽大,简直如同房门。再看看地面上那些铁刺,心有所悟。裂空帮成立数百年来,声势不断壮大,白道第一大帮行事果是出人意表。
“许少侠大概以为这些铁刺是用于防备犯人出逃所用吧,其实并不尽然。只要被关入天地间,大多会身披镣铐,又服下药物或点穴禁制,严重者会刺穿琵琶骨,无论之前有多高的武功,此际已与废人无异,纵然有这悬崖上的出口,也不可能逃脱。不过若是自觉罪孽深重,便可从此处跳下,以求解脱。本帮立派两百年来,只有七名越狱者,但由那峭壁上掉下来的犯人,却有三百四十六人之多…”诸葛长吉冷笑,“除此之外,洞口与铁刺尚另有深意,待许少侠到了牢中,便可知究竟。”
许惊弦细看那些铁刺上尚有未干透的血痕,不由心惊,面露不忍。
花生轻声道:“这是裂空帮开帮立派以来就定下的规矩,所以如非重犯,也不会关押在天地间之中。但许少侠不必担心,平姑娘情形特殊,一切照料得当,除了限制其自由,饮食起居与平常无异。何况她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无需受废功之苦,而若当真清白无辜,也不会跳崖自尽。”这番话与其说是解释,更像是一种安慰。诸葛长吉听出些蹊踐,却只是奇怪地盯了花生一眼,并未多言。
许惊弦涩然点头,隐隐又见到几个洞口前闪过人影,发出呼喊之声,应当就是关押于此处的犯人。却不知平惑正处于哪一间牢房之中,是否望见了自己的到来?但崖壁上雾气弥漫,瞧不真切。为免对方生疑,他并不曾运起华音沓沓心法,反正即将见到平惑,并不急于一时。
山道至峭壁前止,被一方十余尺高的大石栏住,却不见入口的通道.唯有那大石上尨飞凤舞地写着三个血红的大字:天地间。
许惊弦看那字体走势纵横,毫无斧凿之迹,显是一挥而就,竞似用指力划出,猜测或是裂空帮前辈所留下,或许就是裂空帮祖师毕无笳的手迹花生上前两步,以指触石描摹,堪堪笔划写尽,忽听一声轻响,大石上竟裂开一道缝,里面传来人声:“口令?”
花生朗然道:“天辽地阔,唯吾独立。”
一阵机关声响起,大石移开三尺的空隙,露出一个罴沉沉的洞口,诸葛长吉解释道:“此石名为天地石,坚固非常,刀剑难伤,只能由内开启,每隔十日皆会变换口令。”
许惊弦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就在花生说出口令的刹那,他忽然有一种被人窥伺的感觉,似乎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目光,端端锁在自己身上,他抬头四顾,却只见群峰环绕,难辨方位。只一瞬间,目光散去,再无所感。
他心知能以眼神引起自己感应者必是高手,大概是裂空帮派人暗伏于侧,心中虽然生疑,面上却不露声色。
诸葛长吉奇道:“许少侠在看什么?”
许惊弦料他早知伏兵,有意装聋作哑,恰好一阵山风袭来,满地的落叶被秋风卷起,又盘旋着慢慢落地。他淡淡一笑:“我在看那些落叶:每片叶子其实都是一个逝去的生命,看似轻若云羽,却又重若泰山。”一旦投入天地间,生死皆属无常,不由触动他的情绪,虽是随口一言,却是发于内心。
诸葛长吉微微一滞,若有所思。
花生当先迈入洞中,许惊弦推着诸葛长吉的轮椅随之而行。原来这竟是一条于山腹中开凿的通道,虽然狭窄,地面却是平整光滑,轮椅行动无碍。每隔十余步便有一盏油灯,幽幽的灯光将晃动的人影映射在壁上,脚步的回响重叠不绝,尽显诡异与神秘。
通道依山势盘旋而上,沿途并未发现守卫,甚至连寻常山洞之中的老鼠蟑螂也看不见。空气清新,全无普通牢房中阴湿的霉气,可是在许惊弦的鼻中,却似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死尸味道,胸口如压大石,烦闷难言。纵然裂空帮处事公正侠义,关押在此处的犯人大多死有余辜,并无冤情,但死亡的力量总会在每个人心中投下难以抹去的阴影。
行了约摸半炷香时分,算来已至半山腰,已可见到牢房。每一间牢房皆用厚达半尺的铁板封堵,仅在头顶处留有一个递送饮食、半径尺许的小窗,围以儿臂粗细的铁栏杆,可谓插翅难飞。不时有人探出半张脸来,嘶声叫嚷着。花生浑若不闻,径直前行,许惊弦却听得心烦意乱,脚步不由缓了下来。
在吵杂声中,他忽然听到乌槎国的语言,不由大奇:“这里还关押着异族?”
诸葛长吉解释道:“天地间共分三层牢房,第一层中人数最多,关押的都是罪责较轻的犯人。半年前泰亲王谋反之时,本帮与江湖各门派结成神州会之盟,共抗外夷,暗中抓了几名乌槎国的人,本应处决,但中原豪杰之中亦有人失手被擒,目前正与乌槎国交涉交换俘虏之事。”
许惊弦点头不语,心想平惑犯下的是谋害帮主的大罪,只怕到了最高的第三层才能见到她。
到了第二层,已有许多空着的牢房。诸葛长吉嘿然一笑:“许少侠稍停一下,不妨看看牢中的布置。”
许惊弦虽是一心想早些见到平惑,但听他如此说,想必另有深意,当下踏起脚尖,由一间空牢的窗口朝里望去。
但见牢房不过是六七尺方园,虽然打扫得尚算清洁,却狭窄而简陋,仅有一张床与一个便盆,而那设于悬崖峭壁之上的窗口洞开,全无遮挡。最令许惊弦震惊的是,牢房的地面竟是朝那悬崖方向倾斜。
倾斜的角度并不大,但只要稍不小心摔一跤,只怕便会从那窗口掉下去。床铺与那便盆皆用铁链缚住,另一端锁在墙角,若非如此,亦会缓缓朝窗口挪移。
诸葛长吉漠然道:“对于某些罪行严重的犯人,也不需用刑,只要解开那束缚卧床的铁链即可。”
许惊弦长叹一声,暗忖囚禁于此的人每日无所事事,眼中虽可见青天白云,却是难逾雷池半步,更要提防着于睡梦中掉落悬崖,落在那尖利的铁刺之上,夜夜难以安寝,其中滋味可想而知。怪不得选择自尽的犯人有数百人之多,困在此地实是生不如死。想到平惑在这里度日如年,心中剧痛。
忽听旁边传来声响,转头看去,几步外一间牢房的小窗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臂。那牢中的犯人大叫道:“冤枉啊,诸葛门主救我。”
诸葛长吉冷然道:“你若有冤,便不会留在这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除了老天,谁也救不了你…”这一刻,他那原本细弱的声音陡然显得严厉,有种不容违逆的气势。
许惊弦看不到那犯人的面目,只见伸出的手仅余三指,如鸟爪般蜷缩不定,虽然相信此人必是罪不容恕,却依然心头一紧。
诸葛长吉轻轻一推许惊弦:“走吧,那孟辉也关在第二层中,先见过平姑娘后,一会儿我们再同去讯问他。”
天地间的第三层只有八间牢房,按八门而设。所谓八门是指“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分别依八卦中“坎、离、兑、震、巽、乾、坤、艮”的方位,其中生、景、开三门为吉;伤、惊、休三门为乱;而杜、死两门则最为凶险。
所幸,平惑关押在“生”牢之中。
花生敲敲山壁,闪出一名守卫,花生低语几句,要过钥匙打开牢门后,便推着诸葛长吉的轮椅有意避开,只留许惊弦独自去见平惑。无论此举有何用意,至少表示出一分信任,许惊弦心中暗暗感激,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伸手推开牢门,大步入内。
花生所言非虚,身为帮主义女,平惑受到的待遇与一、二层的犯人实有天壤之别。相较其他牢房,“生”牢的房间要大了许多,宽敞透亮,除了床铺之外,桌椅俱全,桌上不但放着茶壶、茶杯、燃香等物,竟还摆着几本书。另在角落上有一屏风遮掩,旁边还有一个火炉。而那惊心动魄的窗口亦用铁栏封住…若无人提醒,决不会想到这里竟是牢房。
桌前的平惑缓缓起身,目光定在许惊弦身上,神情略显疑惑,许久不出一言。她虽从诸葛长吉的口中得知许惊弦的到来,并且知道那金陵城相遇的林闲也正是他所装扮,但此刻相遇之际,却仍大觉踌躇。毕竟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少年,或许五官中还能找到些许林闲的影子,却与记忆中四年前的小弦全然不同。那昂扬挺秀的姿态、澎湃欲出的气势、洒脱不羁的风骨、敛于眉锋的自信令她难以相认。
“苹果姐姐…”许惊弦欲言无从,相比数日之前,她容颜消减,面色僬悴,双目红肿,尽管未受皮肉之苦,但内心的愧疾却时刻煎熬着她。
“小弦,真的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吧。”这一声“苹果姐姐”唤起了平惑深藏胸中的记忆,四目相对时,从许惊弦眼神中流餺的一线亲切让她依稀找到小弦的影子。她口中呢喃着,探出手来,似要像过去一样摸摸许惊弦的脑袋,却又迟疑着不敢靠近。
许惊弦上前一步,拉住平惑的手,温柔地放在自己脸上:“苹果姐姐,我真的是小弦啊。金陵城分别时,我就说过一定会来找你,怎么会骗你呢?”泪水从平感的眼中渗出,忍不住一把抱住许惊弦,大哭起来。许惊弦但觉胸口情怀翻涌,谗中一酸,亦堪堪掉下泪来。姐弟二人真情流露,紧紧相拥,千言万语皆无需多说。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平惑羞涩地拭去眼角的泪花:“昨晚诸葛门主说小弦弟弟要来了,我就哭了一夜,本以为眼泪早都干了,想不到见到你时又忍不住了,让你笑话啦。”
“苹果姐姐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以后再也不让你哭。”
“唉,傻弟弟,我是高兴得哭啊。嘻嘻,想想那个‘林前辈’的样子,突然觉得你比我还老几岁呢。对了,义父可还好么?还有他…”提到沈羽,平惑的脸色又有些不自然,语声越来越小,终不可闻。
许惊弦蓦然明白了,平惑原本无辜,却被关押在天地间而不自辩,固然有对夏天雷的愧疾,但亦缘于对沈羽的情伤,所以宁可自陷牢笼,用肉体的折磨来掩饰心灵的痛苦。若她得知夏天雷的死讯,只怕真会从那窗口中跳下去,以死赎罪。
“夏帮主略有小伤,养几日就好。而沈公子虽然一时鬼迷心窍,并已被夏帮主逐出门墙,但他确有悔意,临走前让我转告你,他总有一天会来梅影峰找你。”面对毫不知情的平惑,许惊弦只能有所保留地告诉她部分实情。
“唉,找我又能如何?我是决不会原谅他的…”平惑幽幽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但从平惑的语气中,许惊弦却能感受到她的难过与不舍经过与叶莺、水柔清的相处后,他对男女之情略懂一二,瞧出平惑对沈羽早已是情根深种,难以自拔。水柔清曾当自己是害死双亲、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似乎也原谅了他。若是夏天雷未死,沈羽又真能幡然醒悟、浪子回头,平惑未必不能与之重修于好…只可惜,夏天雷的死让两人再无转園余地。
“我们好久不见,怎么尽说些不开心的事。小弦弟弟给我讲讲你这几年做了些什么?又怎么变成了林前辈?”
许惊弦便把自己这几年经历的事情挑些有趣的说了,平惑亦把这些年来的际遇大致告知,但只要触及沈羽,便避而不言。两人时而放声而笑,时而感怀万千,分别四年后姐弟再度重逢,总有说不完的话儿,不知不觉讲了一个多时辰。
“当当当”,门口传来轻轻的敲击声,许惊弦抬头望去,却是一名守卫,恭敬道:“诸葛门主有令,若此间事了,还请许少侠同去讯问其他要犯。”
许惊弦心知自己耽搁太久,诸葛长吉与花生只怕早已等得不耐烦,只奇怪尽管诸葛长吉行动不便,但为何花生不曾出面,却让这名守卫前来,似乎有意避幵平惑?不知是什么原因。
平惑涩声道:“小弦若还有事,便先去忙吧。姐姐在这里很好,不必记挂,这几日也不必来看我了,以免受到我的牵连。”说到“牵连”二字,语声不由略微一滞。
许惊弦低声道:“你且放心,我一会就去陪着诸葛门主讯问孟辉,总要还苹果姐姐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