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声大叫道:“我不要做许惊弦,我仍是小弦。”
花嗅香冷然道:“枉你听了我四个故事,却还是如此执拗不化。莫忘了那通玄镜中的前生来世皆有因果,谁也逃不开宿命的安排。难道你以为自己仍是个小孩子,就可以忘却所有的恩怨情仇么?”
许惊弦如受重锤,浑身一震,脱口道:“嗅香公子逍遥一生,毫无牵挂,难道就忘了桑家姑娘与她的孩子么?”他原本只是怀疑桑詹宇的生身父亲是花嗅香,但不知怎地,疑问冲口而出,丝奄也不顾忌花嗅香的反应。
随着大笑声,花嗅香从林中闪出,依然是不沾一尘的白衣,倦懒若醉的步态,洒脱不羁的身影,但他面庞上却仿佛罩上了一层蒙昽的雾气,乍然望去恰如桑贍宇。
“这是我的家事,用不着你琼保次捷来管。”冰冷而漠然的口气,骄傲而孤独的身姿,明明娃花嗅香,转眼间却已变做桑瞻宇。
“琼保次捷…”许惊弦喃喃念着这个曾用了三年的名字,心神突然恍惚起来。那些在锡金御泠堂学艺的垠难岁月、不甘情怀、挣扎心结,仿佛重又攫住了他。
水柔梳缓缓走近,却又化作了水柔淸的模样,手中依旧抚琴,却只是发出单调的音节,望着他的双眸如盈出水来,轻声道:“做帮主太难了,还是当小鬼头吧。那样的日子多么轻松啊…”
许惊弦心头大恸,欲言无声,猛地一跃而起,大口喘狞粗气。水柔梳、花嗅香、桑膽宇、水柔淸等人皆都不见,眼前唯有雪白的墙壁、简朴的摆设,淡淡的月光从窗边透过,在房中撒下斑驳的影子…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为什么会做如此奇特的梦?他呆呆回想着去鸣佩峰时的情形,那时少年小弦身中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种下的“灭绝神术”,又因施用嫁衣神功反噬自身,引发体内“六月蛹”附骨不散,不得已随花想容、水柔淸、段成等人来到鸣佩峰治伤。路上因与水柔清赌气,央着段成教棋,最终在“须闲号”舟中与水柔清下成了一盘和棋。
初遇水柔梳之时,许惊弦虽被景成像借治伤之机废去丹田,但莫敛锋、水柔梳、花嗅香等人先后以言语开导安慰他,加之义父、林青等人安然在世,心中不存报仇之念,只有对这个多姿多彩江湖的无尽向往。
而之后,他先在行道大会上替代愚大师出战青霜令使简歌,虽胜过简歌处心积虑设下的棋局,但也令温柔乡剑关关主、水柔淸之父莫敛锋当场自尽,从此与水柔清结下仇怨。其后义父许漠洋死于宁徊风的暗算,又随着暗器王林青入京,平山小镇被管平、葛公公等人掳去,在汶河城结识了黑二,与追捕王一路斗智斗勇,京城郊外相遇宫涤尘,髙崖断壁前水秀惨死,斩杀髙德言,最终泰山绝顶一战,林青招胜身死…
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卷来。许惊弦忽然明白,在鸣佩峰的那段时光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尽管已长大成人,又打通经脉身怀绝世武功,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深深怀念着那无邪的孩童岁月,因为那时的自己不需面对纷扰的人世、刻针的仇恨、承担的责任…
但这无忧无虑的时光早已一去不返,或许只有在午夜梦回之际,才能找回一丝往日的影子。
那纷乱杂呈的梦境之中,是否掩藏着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
许惊弦坐在床边发愣,遥遥琴音再度传入耳中,声音单调,长短不一,全无曲律,仿佛只是随意拨弄,又似乎暗藏着某种难以言述的感觉。他几疑自己仍在梦中,随即醒悟过来,或许正是这琴音引发了梦境。
他无意再睡,暗自叹了口气,披衣起床,推门出房。
正值黎明时分,一轮皎月挂于中天,犹如珠玉在盘,泻下清冽的光波,衬得树影婆娑。弥漫的晨雾将大地铺起一层淡淡的幕布,深碧湛青的云空点缀着漫天繁星,东天露出一丝破晓的光线。
四周寂然,唯有若断若续的琴音隐隐传来许惊弦循音而行,走过铺满碎石的小道,一路上并无人阻碍,径直来到山崖边。
在崖边一方突起的岩石上,坐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怀抱琴弓,眼望长天,双手似无意识地不时拨一下琴弦,却是阿义。
阿义听到了许惊弦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憨然一笑:“阿义。”月色在他脸上投射出浓重的阴影。
日间阿义曾数次张弓冷对许惊弦,此刻却仿佛浑然忘却。望着他全无芥蒂的笑容,许惊弦不由大生感慨,轻叹一声:“真是羡慕你,有什么仇恨转眼间就烟消云散,全不留在心中。”在阿义身边坐下。
阿义茫然眨眼:“阿义。”手指动处,琴弓发出“嗡”的一声。
“会弹曲子么?不妨弹给我听听。”
阿义连连摇手,面容羞涩。
许惊弦笑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就连最基本的音律都不识,比起你更差得远了。”
阿义嘻嘻一笑,手指一阵乱拨,琴弓发出一串杂乱的音节,却不成调。
“为什么不睡觉,在这里弹琴?”
阿义手指天边的月亮:“阿义。”
许惊弦顺指望去,但见天穹中冷月高悬,阿义在崖边的身影,在月光的勾勒下显得高大,全然不似平日侏儒的模样,这或许是他喜欢这月夜的缘故。在裂空帮中,每个人都对阿义很友好,但之前他又过着怎样的生活?表面看来他不通世故,但在那淳朴的心灵中,是否也潜藏着一份自卑?
怜倘有时比利剑更伤人!
许惊弦缓缓道:“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俨然又变作数年前的小孩子,看到了从前的朋友,找回了从前的心境,也许在我心目中,更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长大,依然用孩子的目光看待这个世间…”
阿义面无表情,也不知他是否听得懂,只是不时地说一声:“阿义。”
往事如潺潺的溪流,一一浮现在许惊弦心头。他讲述着自己快乐的童年、儿时的梦想、成长的烦恼、曾经的彷徨、被仇恨蒙蔽的心智、被责任束缚的自由…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阿义说起这些,或许因为不会说活的他可以保守秘密,或许因为他依然有一颗孩子般的心,能够理解自己那些难以言述的困扰。他自顾自地说着,不求回应,只为倾诉。
不知说了多久,曙光乍现东天,一轮红日跃然而起。刹那间,天地万物如同罩在温暖的炉光之中,令人心中平静,忘记了所有的烦恼。
阿义满脸欢喜,拉起许惊弦,指着破晓的旭日大叫:“阿义。”
这一刻,许惊弦感染到阿义的情绪,似乎重又成为天真无邪的小弦,所有的思绪瞬间消失不见,亦是手指红日放声大叫:“阿义!”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只是“阿义、阿义”地叫个不休,时而相顾而笑,时而放声髙呼,山谷中回声隆隆,惊起无数晨鸟。
也许许惊弦从小到大,从没有这般纵情狂浪的一刻,心中却因此获得了久未品尝的宁静,毫无意义的词语驱走了阴霾,扫去了尘埃,天命谶语、青霜悟魅、爱恨情仇、侠义道德皆抛之脑后,此时的他,只是一个看到日出而雀跃的孩子…
“喂,两个疯子歇歇吧,该吃早饭了。”许惊弦回身望去,只见花生两手叉腰,双目圆瞪,或是已看了不少时候,终于忍不住打断两人。
阿义欢声大叫,抢先往饭厅奔去。许惊弦忙道:“阿义慢些跑,莫要摔跤啦。”又对花生洒然一笑,“若非你这一提醒,倒还不觉得肚饿,且先去尝尝你手艺如何。”
花生冷哼道:“许少侠在京师想必吃了许多美味佳肴,哪会瞧得上我一个小小侍女的厨艺。”
“嘿嘿,我可不挑嘴,只要吃不死人,便是山珍海味。”
花生还以为许惊弦会借机讽刺自己指责平惑下毒之事,却见他谈笑自若,似乎全不记得昨晚的争执,不由放缓口气:“想不到你竟能与阿义和睦相处,殊为不易。”
“你为何如此说?”许惊弦奇道,“阿义老实厚道,又无害人之心,才是最可结交的朋友啊。”
花生微微一怔,事实上从接到路啸天传信伊始,裂空帮诸位门主就对许惊弦的目的生出怀疑,“明将军克星”名头虽响,毕竟与裂空帮全无瓜葛,夏天雷如何会派他前来,不但交给紫霜戒,更告知转轮诀?有沈羽叛师的前车之鉴,不得不防,这才有花生与阿义前去迎接、静思堂内诸位门主多方试探等举动。而花生名义上负责许惊弦的饮食起居,实则在监视他。
花生平日所见,皆是那些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汉子,既有快意恩仇的爽直、两肋插刀的豪气,亦不乏为了一己私利精打细算、苦心谋划。许惊弦在她眼中也难以免俗。
似直到此刻,听着他的无心快语,望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容,才发现他仍不过是一个大孩子,依然有着一分少年的质朴之心。
“我就不服侍许少侠用餐了,随后你去静思堂,不要叫阿义。”
许惊弦一愣:“去静思堂有何事?为何要撇幵阿义?”
“你的问题真多,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呗。”
许惊弦正色道:“若不言明,请恕在下难以从命。”
“嘿嘿,好一副大侠的嘴脸。你不想来也罢,那就別见你的平惑姐姐了,我可是连夜禀报诸葛二哥,才给你换来这个机会。”
许惊弦大喜:“原来是带我去见平姑娘啊。多谢花生啦…”
“嘘!小声点。阿义最再欢平姑娘,他只知平姑娘犯了过失,关在天地间内,却不知天地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去处,若是让他看到平姑娘在牢中的模样,必不肯甘休。”
许惊弦这才知为何昨日阿义听到平惑的名字时情绪突然激动。他二人皆被夏天雷收养,以平惑善良的性子,定是对阿义处处照顾,虽非骨肉同胞,却是兄妹情深。想到这里,心头不由一酸,不知平惑在牢中吃了多少苦头,自己一定要替她洗清冤屈,救她出来。
匆匆吃罢早饭,许惊弦来到静思堂。诸葛长吉与花生已在此等候。
诸葛长吉依旧是身罩裘衣,黑布遮面,花生则换去侍女服饰,身着红色劲装。见了许惊弦也不多言,只是淡淡打个招呼。三人离开静思堂,花生在前面带路,许惊弦推着诸葛长吉的轮椅随后,沿着小道汪山顶而行。
许惊弦暗忖那牢房一般都设于阴森潮湿的地底,却又为何往山顶而行?又见路上并无哨卡,亦不见其他几位门主,不免有些疑惑。
诸葛长吉瞧出许惊弦的心思,淡然道:“为免帮中混乱,帮主受伤之事并不曾张扬。平姑娘毕竟是帮主义女,除了几位门主与一些心腹手下,皆不知她被暗中关押,更不能轻易探望。不过我昨夜已见过平姑娘,证实你二人虽未结义,但确有姐弟之情,今日看在许少侠的面子上,且让你私下见她一面。所以已提前知会闲杂人等避开,知道此事的,就只有你我三人。”
许惊弦心想诸葛长吉身怀残疾,而花生不过只是个侍女,难打他们就不怕自己情急之下强行带走平惑?目光瞅到花生步伐轻快,晨风吹拂下衣诀飘飘,衬出苗条矫健的身姿,处处透着青春的活力。山路虽陡,她却气息均匀,毫无疲惫。假如她有意隐瞒身手,恐怕其真实的武功必非寻常。
“不知平惑姑娘目前可好?”
诸葛长吉道:“许少侠不必担心,平姑娘虽困在牢中,却是食宿无忧,更不曾动用刑责,仅仅限制其自由。她平日性情温婉,颇得众人敬重,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也不会太过为难她。”
许惊弦暗舒一口气:“既然真相未明,诸葛门主又知平姑娘的性情,岂会瞧不出她绝无可能有意加害夏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