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相继散去,许惊弦正要去找花生,耳边却听到诸葛长吉道:“麻烦许少侠送我回房可好?”

许惊弦知道诸葛长吉行动不便,向有专人服侍,既然叫住自己,必有下文,欣然应允。当下推起轮椅,依着诸葛长吉的吩咐穿人厅内某道门,门楣上标注着小字:紫霄。原来那静思堂中九道门户分别对应着九位门主的住处,他想到夏天雷既然住在静思堂中,厅内某处定然还另有一道暗门通往卧室,大概只有花生才知晓。

依然是长而曲折的白色甬道,别无通路。许惊弦推着轮椅前行,诸葛长吉则从椅下摸出一本书来读着,似乎根本无意说话。

许惊弦心知此刻他们仍只是在静思堂厅的外围绕着圈子,只怕隔墙就是另一位门主,即使诸葛长吉有什么机密事情询问自己,也不会在这里。甬道蜿蜓转折,多转几圈后就难辨东西南北,他一路默记方位,暗想心事。

自从许惊弦决意卸下继任帮主的重担后,心里大觉轻松,当下专注思索奸细之事。除了未到场的玉霄门主沐红衣与丹霄门主“悬崖”贾遇道之外,今日在场八人可谓是夏天雷、沈羽之外裂空帮最重要的几员大将,哪一个才是将军府的奸细呢?

路啸天曾说夏天雷最信任的人是霍之良,或可排除;阿义与花生应该接触不到太多的机密,亦可排除。其余人之中,害羞的“钝钝”、阴鸷的“蛇眼”、诡异的“鬼发”、镇定的刘书元之中,其中以刘书元最为可疑,虽然他揭破自己就是吴言之事,仿佛并无包庇将军府,但这未必不是一种高明的伪装,何况此事迟早会被众人得知…可是,当日与刘书元相见之时,却深感此人谈吐不俗,是个颇可相交的汉子,为什么自己的直觉会与内心的判断截然不同?

他轻轻一震,已知究竟:那是因为作为一个卧底,不但必须隐藏本来的面目做另外一个人,还要时时刻刻担心一旦被揭穿后的压力,绝非那些胆大心粗的江湖汉子所能承受,至少,应该是一个略通文墨之人。所以,他的直觉会忽略蛇眼、鬼发、钝钝几人,而锁定在城府颇深的刘书元身上。

然而,裂空帮中最有学问、最具城府的人,并不是刘书元,而是…

诸葛长吉突然开口:“许少侠知道静思堂这长长的甬道有何深意么?”

“小弟不知,还请诸葛兄指教。”许惊弦随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像诸葛长吉这样一个行动不便、无法自由来去的人,即使有做奸细的资格,却无条件,除非他还另有一个便于与外界联络的同伙。

诸葛长吉似是对许惊弦心中念头一无所觉,不紧不慢地道:“数百年前,裂空帮开山祖师毕无笳横空出世,此人天资卓绝,争胜之念尤甚,凭着自创的九霄神功挑战中原武林各大门派,一生经历大小争斗近百战,未尝败绩。难遇敌手是高手的寂寞,某一日他听说天竺国师不但精修佛法,更是武功高强,顿起好胜之心,当即前往求战。

“那天竺国师亦曾听闻中原大侠毕无笳之名,起初避而不战,耐不住其一再挑衅,便答应了他,约好在某山中的竹林内比斗。到了约战的日子,毕无笳到了那竹林边,却不见天竺国师,唯有其弟子手执一花相送,曰:“师父就在竹林深处,请毕施主执花相见。但有一条件,不可破坏竹林。

“毕无笳艺高胆大,也不怕对方耍花样,依言执花前行。却不料那竹林乃是天竺国师特意派人栽种,中间是一条长长的小径,蜿蜒曲折,两旁竹林插天,密不透风,虽有无数道路,却只在林间打转,皆是死路。

“毕无笳听到天竺国师在林深处宣吟佛经,但走了许久,依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以他武功跃过竹林倒也不难,但激起好胜之心,虽知这片竹林其实就是一个没有生路的迷宫,却有意要与那天竺国师比试耐性,看谁先忍不住退场。

“到了第五日,天竺国师现身来见。毕无笳哈哈大笑,以为自己终于赢了。然而国师却问他:我的花儿呢?毕无笳垂头一看,花儿已枯,只余残枝败叶。闻师微笑道:人世一场争斗,却是花儿的枯、荣、绽、谢。

“毕无笳大悟,谢过国师回到中原,自此放下争强好胜之念,行侠仗义,扶危济贫。他虽‘无家’,却立志要让天下穷苦的百姓有一个家,最终成立了裂空帮,成为人人景仰的一代大侠。

“故事未必是真,道理却不假。静思堂正是为了纪念毕祖师而建,希望每一个来到静思堂的人,无论本来怀着什么样的目的,经过这长长的甬道后,都能静思而行,做出最好的选择。”

许惊弦陷入沉思之中。诸葛长吉却只是一笑:“同样的故事,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理解,许少侠无需告知我你的领悟。记住‘静思’二字,足矣。请往左边走。”

说话间他们已走出了甬道,按方位是在静思堂的南边。许惊弦推着轮椅沿左首边的碎石小径缓缓前行,小径两旁种着成排的梅林,风摇花枝、淡香飘溢,令人神清气爽。林边有几处浅潭,叠叠梅影落入潭中,与山峰倒影相映,宛如画卷,这就是梅影峰的来历。

诸葛长吉笑道:“可惜许少侠早来了几个月,不然便可看到梅花盛放,梅香遍野。正所谓暗香浮动月寅昏,而如今,却只有…”他漫声长吟,“疏影横斜水清浅。”若不见他那可怖的面貌与身形,只听其语,任谁都会以为是一个博学多识、胸藏万卷的翩翩才子。

过了梅林,可见前方十余步外七八间木屋,当是诸葛长吉的住所。小屋前有一洼水池,蒸气缭绕,热力扑面,乃是一处温泉。

轮椅停在温泉边,诸葛长吉道:“每到阴冷天气,我周身关节都会疼痛,所以夏帮主特意把此处交给我住,好借温泉之力替我祛除病痛。”说话间诸葛长吉撩起披在身上的裘衣,腰身一挺,挣扎起身。许惊弦欲要来扶,却被他以完好的右手拨开。

这一拨虽无内力,却有着常人单手难及的力量。许惊弦微微一怔,这才知道诸葛长吉虽然残疾,却也绝非外表上的孱弱。这是否证明他亦具有做奸细的条件?

许惊弦还不及细想,却见诸葛长吉单腿连跳几步,并不脱衣,只除下头上方帽,“扑通”一声落入温泉之中,霎时没顶。

许惊弦心中一派茫然,直到现在,他也捉摸不透诸葛长吉的用意。望着泉面上波纹层层散开,一个个小气泡翻涌而上,却不见他露出头来,试着轻声唤道:“诸葛兄?”却是全无反应。

许惊弦不禁有些着急,若是堂堂紫宵门主淹死在自己面前,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正考虑是否应该下水看看,却听“哗啦啦”一声水响,诸葛长吉浮了上来,换了一口气,重又沉下。

许惊弦身处泉岸,只看到他那畸形而缺了一半五官的脑袋,既觉残忍、亦觉心酸。然而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那一刻他清楚地望见,在他那沾满水珠的半张脸上,还有另一道来自他自身的液体从那独眼中缓缓渗出。

他突然明白了,诸葛长吉急于下水并非因为身体疼痛难忍,而是他不愿让别人看到他的泪水。

他为什么哭?对于这样一个从小就饱受病痛折磨的人,必是早已练就了宠辱不惊的心态,为何会如此?

许久之后,诸葛长吉再度浮出水面:“此泉采地热,不但可愈风湿,习武之人常年浸泡亦受益良多,许少侠可想试试?”声音依旧含混不清,却已恢复了平时的镇定。

许惊弦脱下上衣,纵身入水。无论诸葛长吉是不是残废,无论他是不是奸细,此时他都得到了许惊弦由衷的敬佩。

弥漫的水汽,温适的泉水,但他们都没有放松身心。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不懂武功,只有在这里才能确定无人打扰,也没有人偷听。而我希望在这里,许少侠也可以敞开心扉,对我说出实情。”

“我并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事情。”

“不,至少有一件事我确定许少侠在说谎,另一件尚不确定。”

“诸葛兄有何疑问?”

诸葛长吉深深吸了一口气,湿润的空气在他破损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怪响,令人闻之心悸,他的独眼中进出凌厉的光芒,锁定许惊弦的面容,一字一顿:“我确定帮主已然过世,但不确定你是不是凶手!”

许惊弦沉馱半晌,方才答道:“沈羽虽有叛师之念,但已幡然醒悟。夏帮主心伤爱徒,最终毒发不治。如果一定要追查凶手,那就是简歌、慕松臣等人与天意。路前辈既然并未告知夏帮主的死讯,诸葛兄从何得知?”

离开观月楼之时,何其狂蹊跷的态度曾让许惊弦隐生怀疑:或许复天雷并未过世,只是借此机会好让自己去做裂空帮帮主。但这种想法未免太过荒唐,夏天雷一代宗师,何必给自己开这么大个玩笑?何况若自己判断错误,亦是对夏天雷的大不敬,故仅抱着一丝幻想,不敢询问。

但此刻,听到诸葛长吉斩钉截铁的判断,突觉悲从中来:那个可敬的老人果然已不在人世了。

“铁老大等人或许不会注意到那些蛛丝马迹,却逃不过我的观察。”诸葛长吉自嘲般一笑,“许少侠带着紫霜戒,又知道转轮诀,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你是杀害夏帮主的凶手之一,要么就是应夏帮主遗命来接替帮主之位。”

许惊弦反问:“为何不会是我替夏帮主指定下一任帮主?”

“如果是那样,来的应该是路啸天或北雪这样与世无争却可博得大家信任的前辈,而不会是你这样一个竞争帮主的有力人选。”

许惊弦一震,忽觉上天是何其不公?像诸葛长吉这样的人,本可以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却只给他留下了残缺不全的肢体。

诸葛长吉似感应到许惊弦心中所想,淡淡一笑:“若非身体的残疾,也不会有头脑的敏锐。所谓塞翁失马,焉知福祸。至少长吉生而无憾。”

许惊弦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诸葛长吉让他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当年魏公子手下第一谋士、如今焰天涯的军师一“公子之盾”君东临;另一个则是擒天堡师爷、叛军军师、自己的杀父仇人一“病从口入,祸从手出”的宁徊风。或许诸葛长吉既没有君东临的武功与魅力,也不及宁徊风的阴狠狡诈,但有着同样的盖世谋略、深藏不露,心思细腻处更有过之,何况比起那位号称周身大小病不断、每天都要,几十副药的宁徊风,眼前之人孱弱的身体中更有一份坚定的意志。

“先不论夏帮主的遗命,许少侠请告诉我,你自己到底想不想做帮主?”

“不瞒诸葛兄,小弟来梅影峰之前确有此意,但与诸位门主见面之后,只觉得裂空帮中有更合适的人选,已无此意。”

诸葛长吉摇头而叹:“如果沈羽没有叛师,他是最好的人选。除此之外,裂空帮后继乏人。”

“霍门主极得兄弟爱戴,诸葛兄以为如何?”

“不错,铁老大有一身豪情壮志,为友两肋插刀、义薄云天,对敌疾恶如仇、决不姑息。如果裂空帮只是一个小型帮派,每个兄弟都会为这样的首领去拼至最后一息。但是,裂空帮数万弟子,良莠不齐,不但需要一个可以带他们冲锋陷阵的大哥,更需要一个可以约束他们,指引他们走上侠道的帮主。”此言确是一语中的。

“诸葛兄足智多谋,意志坚定,亦是做帮主的上上人选。”

诸葛长吉淡淡道:“静思堂中,许少侠问起兄弟们的绰号,可知为何我没有?不错,他们对我很尊重,甚至小心翼翼地唯恐触动我的敏感,连玩笑都不会和我开一句。像我这样的人,永远只能站在背后,当真做了帮主,又怎能让手下真心服膺?”

许惊弦语塞。他可以想象出每个人面对诸葛长吉时的心态,唯恐自己说错了话惹得他不快。上天已经对他如此残忍,善良的人们不愿再给他添加多余的负担,哪怕只是善意的嘲讽,也会换来巨大的伤害。只是这个想法只能存留于胸,实不便当面讲出来。

诸葛长吉苦笑一声:“知道吗?怜悯有时比利剑更伤人。”

许惊弦心头一沉。是啊,怜悯有时比利剑更伤人。即使诸葛长吉根本不需要怜悯,别人也会主动送到他面前。付出怜悯的人自得于其后暗示着的高尚,却忽略了被迫接受怜悯的人要吞咽怎样的痛苦。

“你可知我为何会为夏帮主效力?”诸葛长吉道,“我五岁之时身受雷击,幸好家中尚算殷实,遍请名医,好歹活了下来。但从此也成了一个怪物,没有伙伴,没有朋友,甚至有时家人看我的目光都是嫌恶的,也许当时父母对我的生存根本不抱希望,只是出于仁慈才救了我,却未想到我虽然活下来了,却给他们带来了耻辱。除了家里背着我的仆人,没有人愿意陪我,我只好去找些小猫小狗玩,可是即使是猫狗也远远躲开我。

“那一年我九岁,有一天我省下自己的点心,去喂城东的那条小狗,它却对我狂叫着,不让我近身。我伤心极了,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夏帮主恰好经过此地,便问我何故哭泣?一个陌生的成年人竟然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我,我仿佛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一边骂着自己是个没用的残废,一边骂着老天爷和所有的人。夏帮主耐心地听我说完,先对着小狗大声喝斥,狗儿自也是酏牙相报;随即夏帮主接过我手里的点心,微笑着招呼小狗,慢慢地,小狗走上前来,开始吃他手中的点心…

“夏帮主笑了,留下了一句话:要想别人不把你当做残废,首先你要把自己当成健全的人。言罢而去。我试着像他一样逗弄小狗,果然小狗吃光了我的点心。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别人都不愿意陪我玩了。因为在我的眼里,他们都必是嫌弃我的,于是我像刺猬一样,把自己裹在壳里保护起来,还外露着锐利的尖剌…

“之后,我开始刻苦读书,也许我的身体永远是残疾,但至少我要做一个智力健全的人。十年后,我加入了裂空帮,成为了夏帮主手下不可或缺的谋士。但可惜的是,除了夏帮主,没有人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怜悯。其实我活着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努力做一些健全人才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