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许少侠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梅影峰有梅影峰的规矩,想你也没胆子犯,但我花生也有花生的规矩。”

“不知花生姑娘有何规矩?”

花生扁扁嘴,吞下一粒花生:“记好了,我的规矩只有两个。第一,你给我少装斯文公子,花生就是花生,不要叫什么花生姑娘,听着别扭;第二,不许欺负阿义。”

许惊弦哈哈大笑,或许初来梅影峰时,他的心中还不乏紧张,以致言谈行动都有些不似自己,但听花生这么一说,顿觉得心情轻松,重新恢复了少年的顽皮本性:“答应你条件不难,但要给我颗花生吃。”

花生瞪他一眼,忙不迭把手中剩余的花生一并送人口中:“从今天起,我花生的第三个规矩正式生效:只借银子,不借花生!”令许惊弦无比惊讶的是,即便口中含着十几粒花生,花生的声音依旧字正腔圆。

且不论裂空帮中除夏天雷之外武功最高者是谁,许惊弦至少有几点可以肯定。人缘最好、嘴巴最伶俐的人是花生,虽然不过是侍女的身份,但每个人都会来与她斗几句嘴,然后哈哈大笑着离去;个子最矮的无疑是阿义,但他也是脾气最温和的人,任何人都对以摸摸他的头,拔他一根胡子,他也只是毫无愠色地傻笑着说一卢“阿义”;而个头最髙的、身材最魁梧的,非裂空帮首席护法、太霄门主霍之良莫属。

霍之良身高近丈,又黑又壮,方面秃头,声若洪钟,步步生风,半裸的身上肌肉高髙隆起,刻着无数伤痕,胁下那一把无鞘的青铜战刀,重达数十斤,刀长及地,行走间不时发出龙吟般的碰撞声,荡人心魄。这个大汉就像是一座会移动的铁塔,无时无刻都给人一种强劲的威慑力。据江湖传言,他每杀一个恶人时,都会故意给对方一个击中自己的机会,身上有多少条伤痕,就有多少恶徒死于他的刀下。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喝酒像喝水、流血多过流汗、满口粗话随时都会骂娘的莽汉,却也是帮中除夏天雷外最得威望之人。那些帮中的小兄弟似乎都以被他骂一句为荣,或许他只骂看得起的人。至少,面对诸葛长吉时,霍之良就会变得像为了一大单生意而宁可低三下四的商人。

而素以谋略称道、实为裂空帮军师的紫霄门主诸葛长吉,或许未必得到弟子的拥戴,但绝对最令人为他叹息、同情、乃至赞叹、钦佩,最后恨不能以身代之的人。

诸葛长吉是坐在一张轮椅上被推着进来的,他头顶方帽,帽沿边垂下长长的黑布将脸孔严严实实地蒙住,身上则披着一张宽大的裘衣,连手指头也没有露出来。

“长吉体弱多病,无法远道出迎,还请许少侠多多体谅。”比起霍之良的大嗓门,诸葛长吉的声音细小得就像蚊子叫,而且还含糊不清,似乎满嘴的牙诸都掉光了。

然而许惊弦发现,当诸葛长吉开口时,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停止喧哗,用心倾听,仿佛唯恐错过了一个字,甚至连叽叽喳喳一刻也不停的花生亦收敛了许多。他无法分辨这是尊敬,还是惧怕。

随即诸葛长吉掀开了裘皮,又将面上的黑布缓缓揭开一线。这一刻,许惊弦才箅是真正见到了紫霄门主。他不禁愕然,怔愣当场,因为他从未想到裂空帮第三号人物竟然只是一“半个人”!

左膝以下,齐根而断;左臂只残留着半根白森森的骨头;左脸如同被某种邪恶的生物哨噬过,残缺不全;左半边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统统不见,甚至头颅亦变了形,仿佛被大力挤压过。总而言之,诸葛长吉的左半身或许还留有小部分肢体,却全然没有功效。

而他的整个右半身虽然完好,却是浑如焦炭,如在黑油之中浸泡了数年辰光,除了那半边雪白的长髯。

许惊弦无法确定诸葛长吉的年舲,却涌起一种荒谬的念头:如果我是他,不管活了多少岁,大概都宁可早些死去。

诸葛长吉笑了,或者说他发出了类似笑的声音:“许少侠无需惊恐,更无需掩藏你的惊恐,我能理解每个第一眼看到我的人是何种心态。”

“不知是谁害了诸葛门主?”

“害我的人是老天爷,小时候被雷劈的。”诸葛长吉淡淡地道,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与其说是解释,不如是一种描述,“但我一直觉得只要我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已经算报仇了。”

只此一句,许惊弦满腔同情尽皆化作了钦佩。也许诸葛长吉生不如死,但是他的坚强就是对残酷命运的最好反击。

诸葛长吉放下蒙面的黑布,许惊弦虽看不见他那可怖的面容,却能感应到他对自己的观察,想必自己脸上的神情变化已尽收其眼底:“许少侠一路奔波,必是劳累,且先喝杯茶水,顺便让铁老大给你介绍一下几位兄弟。这几天秋风乍起,我的关节很痛,怕是不能久坐。”

霍之良吩咐道:“鬼发,去给诸葛二弟打些热水来敷敷。”一位乱发披肩的汉子立时答应着起身。

诸葛长吉头也不抬:“不必!身体疼痛之时,我才活着。”那位名唤“鬼发”的汉子在门口霎时止步,复又回到厅堂中。

霍之良似乎早已习惯他们对诸葛长吉近乎盲目的言听计从,不置可否地一笑,眼望堂顶牌匾。但他脸上闪过的那一丝恼怒,却没有逃过许惊弦的观察,又想到方才诸葛长吉称呼霍之良为“铁老大”,不知是何缘故?

梅影峰顶、裂空帮总舵的大堂之上,挂着一幅阔大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静思。

静思堂是一座奇特的建筑,呈不规则的多角形,外观破旧,墙体斑驳,裂纹纵横,应是有些年头,堂外开着数道门户,却是方位错乱全不依东南西北。许惊弦暗中数过,共有九道门之多,或是对应九宵。

许惊弦在花生与阿义的带领下,由东首第二道门进入静思堂,门后则是一条窄窄的甬道,两旁白墙高耸,连通至顶,甬道蜿蜒曲折,别无出口,犹如一个巨大的白色迷宫。按说由门口到堂厅不过数十步的距离,却直直走了半炷香的工夫。许惊弦已瞧出这条南道只是绕着大堂内厅转圈子,实不解如此设计是何用意。

厅内宽敞,阔达十丈,亦分别开着九道门。除了那张“静思”的牌匾之外,偌大的空间内只在堂中设有一张大圆桌,十张座椅,桌上有茶无酒|更没有多余装饰。

静思堂不但是裂空帮几大首脑议事之地,亦是帮主夏天雷的住所。江湖传言中,此地机关重重,易守难攻,极其神秘。但此刻看来,却是布置简单,甚至尽显空旷,外观上全无白道第一大帮的气派,但每一个踏入静思堂的人,都会有庄严肃穆之感。

霍之良分别给许惊弦介绍其余几位门主:面容木讷,犹如农夫,生着一双枯长手臂的中年人是景霄门主冯七;一头乱发,身手敏捷,腰间围着丈许长软鞭的精壮汉子乃是青霄门主蒋应;浓眉大眼,拳大如斗的年轻人则是碧霄门主刘书元;而神霄门主包无染身材瘦弱,胁下佩剑,说话微有些结巴,总是低垂着头,似乎有些害羞。

许惊弦护送明将军由荧惑城返京途中曾见过化名刘道的碧霄门主刘书元一面,如今他恢复本来面目不再装成老者,刘书元显然早已认出了他,却只是若有所思,并未当场揭穿。

上首居中的交椅乃是帮主夏天雷之座,如今空置着,另九张座椅无分高下,于桌边围坐。此刻堂中恰好只有九个人,却并非一一安坐。

诸葛长吉的轮椅正摆在夏天雷座位之下,隐有主持之意,旁边分别坐着霍之良、冯七与刘书元,许惊弦的位置在诸葛长吉的对面,蒋应与包无染端立于他侧后,既像是护卫,又像是监视。几人皆不动如山,唯有负责照应茶水的花生在厅中走动,而阿义似乎唯花生马首是瞻,不肯远离。一个人手抚琴弓呆在角落里,目光不离她左右。据霍之良介绍说那玉霄门主沐红衣与丹霄门主贾遇道尚外出未归,而自始至终,根本没有提到沈羽的名字。

而令许惊弦大感惊讶的是:当霍之良给他介绍诸位门主之时,诸葛长吉竟然从轮椅下摸出了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而周围人熟视无睹,似早已见惯不惊。

霍之良觉察到许惊弦的诧异,说道:“二弟酷爱读书,从来手不释卷,就算处理公务之时稍有空暇亦会看个不停,反正我是不明白这些读书人的心思。嘿嘿,许少侠可千万莫要多心。”最后一句不像是解释,更似提醒。

许惊弦心中生疑,无论如何,诸葛长吉此举颇有怠慢之意,但几大门主同时现身,已表现出对自己的足够重视,又何必脚蛇添足?他不动声色。淡淡一笑:“小弟或能理解诸葛门主的做法,心灵沉浸于书本之中,自然能忘却肉体的伤痛。”

霍之良大笑:“想不到许少侠竟是二弟的知音,来来来,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许惊弦举杯相饮,忽觉脸孔微微一热,明白诸葛长吉的独眼透过黑市正盯在自己面上。诸葛长吉目光稍触即离,放下书卷,淡淡道:“闲话少说,大家还是早些进人正题吧。”

“却不知许少侠此次来,有何贵干?”最先开口的并非霍之良与诸葛长吉,而是景霄门主冯七。此人面貌普通,嗓音平实,全无高手之态,若混入人潮之中绝难分辨。

即便精修《天命宝典》多年,但当许惊弦对上冯七的视线的那一瞬间,亦觉得心底一寒。那是一窄而细长的双眸,薄薄的眼皮定如磐石,几乎感觉不到它的眨动,瞳中散发着邪恶与冷酷的光芒,仿佛猛兽发现猎物伺机捕食前的凝视。未睁眼前,冯七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但眼神乍露的一刻,强大的魄力随之而生。

许惊弦并未移开目光,沉声道:“在表明来意之前,可否先告知小弟路前辈传书的内容。”看诸人态度,他不禁怀疑路啸天并未透露夏天雷的死讯。

霍之良漠然道:“如果许少侠真是从观月楼来的,岂会不知?”

“临行仓促,只怕有些误会。”

“误会?”霍之良冷笑,“嘿嘿,许少侠名头虽大,却是谁也没见过,谁知道你是不是个冒牌货,凭什么要把本门机密先行告知?”

霍之良隐含敌意的话激起许惊弦胸中的傲气,扬起左手,亮出紫霜戒:“就算霍门主不认识得我,总应该认得这个吧?”

“是不是冒牌货看过才知…”霍之良口中说着话,右掌疾探而出,五指箕张犹如铁钳,意欲一举夺下紫霜戒。以他的眼力,自然早知紫霜戒是如假包换的真品,只是想给面前的少年一个下马威。

霍之良肩头稍动,许惊弦阴阳推骨术已立知其意,当即左手稳立不动,待霍之良指尖近前无可变招之际,方才疾速缩回,同时右掌轻拍桌面,面前的茶杯陡然跳起。

霍之良虽久闻“明将军克星”的名头,但见许惊弦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不免有些轻敌,这一抓只用了六成力道,满以为必是手到擒来,却不料对方不但眼力高明,刹那间已准确把握到自己发力的时机,再要变招已然不及,五指合处,不偏不倚地将那茶杯握在掌心。

“啵”的一声,霍之良指力到处,茶杯外表无损,杯壁上霎时现出无数裂纹。若非他立时卸去几分力道,必把茶杯抓得粉碎。饶是如此,手中茶水淋漓,滴落桌面,其状亦颇为狼狈。

许惊弦淡然道:“霍门主太客气了,方才已敬我一杯,何必再多礼?”心中略有些后悔,毕竟霍之良身为太宵门主,地位仅次帮主夏天雷之下,自己当众让他下不了台,只怕难以甘休。

霍之良愣了片刻,哈哈大笑:“他扔奶的,我这不是多礼,是托大了。”

“嗖”的一声,却是花生把一块抹布扔在霍之良面前:“擦桌子,不是让你擦手。”随即把一个新茶杯放到许惊弦面前。

霍之良一瞪眼:“老子可不干女人的活。”拿起许惊弦面前的新杯,重新斟上茶水,递至许惊弦面前,“只凭许少侠这身好功夫,霍某再敬你一杯。”说话间右手暗合,已将掌中裂杯捏得粉碎。

霍之良乍然出手受挫,气氛本是有些紧张,但太霄门主豁达从容,再经花生一打岔,顿时缓和了许多。

许惊弦见他如此大度,倒也佩服。先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借倒茶之际顺手拿起抹布,欲要拭干桌上茶渍。众人将他行动看在眼里,口虽不言,心中自有计较。

“许、许少侠是客人,不必麻、麻烦了。”许惊弦身后的包无染上前两步,细声细气地道。

然而,许惊弦却发现包无染的双手正搭在桌沿上,桌面上霎时拷起一层白雾,不多时便已将茶渍蒸干。

许惊弦心中暗惊,神霄门主包无染名列九大护法之末,说话又有些口吃,原是最不起眼的一位,想不到竟身负如此精纯的内力。

霍之良赞道:“看来钝钝的焚心炙焰又深厚了几分,恐怕再过几年,我也打不过你啦。”

包无染谦然一笑,随即又垂下头去,像是唯恐被人所注意那焚心炙焰乃是他的独门内力,可将无形剑芒化为有质之火焰,攻守兼备,借桌传劲,将些许茶水蒸发不过是牛刀小试。

“许少侠持有紫霜戒,可算是本帮之人,有些事情也不需隐瞒。”诸葛长吉缓缓道,“三日前接到观月楼主飞鸽传信,琅霄门主沈羽心怀不轨,勾结非常道与鬼失惊等人于金陵狙杀夏帮主,后辗转至扬州观月楼,被许少侠、北雪、机关王等人救下,但夏帮主因伤重需得调养数日。在此期间,帮中将选出一人暂摄帮主之位,具体人选则由许少侠执其信物传达。”

许惊弦恍然大悟,路啸天不但并未通知复天雷的死讯,亦未提由自己接任帮主之事,难怪诸门主对自己态度暧昧不明,那是因为他口中吐出的名字既能暂代帮主之位,无疑也就是下任帮主的人选。

或许路啸天唯恐告知夏天雷的死讯导致裂空帮内乱,所以秘而不宣。但如此一来,这个烫手山芋落在自己手上,又如何递得出去?既然沈羽反叛之事已泄露,玉霄门主沐红衣又不在,霍之良与诸葛长吉或许都自认可堪重任,一旦知道夏天雷指定的继承人竟是与裂空帮全无关系的自己,岂不是炸了锅?莫说其他几位门主决不肯依,只怕裂空帮上下数万弟子也无人会支持自己,届时处境可谓尴尬至极。他从未想过梅影峰之行会落到这般窘境,苦思下一步的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