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松臣盯住许惊弦:“你到底是何人,为何会对我与简歌之事都如此清楚?”

雪纷飞大笑:“慕兄未中那‘误佳期’之毒,却为何仍是有眼不识泰山?如此少年英雄,又有此仁厚之心,除了那位号称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克星的许惊弦许少侠,还能有谁?”

许惊弦不料雪纷飞当众揭开自己的身份,实不解他此举何意,或许北雪意在替他扬名,却不知这样实是害苦了自己。眼角余光已望见水柔清霎时面色苍白,银牙咬唇,暗呼糟糕。

“原来是你!”慕松臣长叹一声,“许少侠虽处处与我作对,但能告知莞思与莺儿之事,此番恩怨就此勾销。日后无论是敌是友,皆会念你今日之情。”言罢与鬼失惊扬长而去。

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在许惊弦耳边响起:“将军特意让我转告你一句:欲折其锋,先夺其势。他,等着你!”却是鬼失惊临行前暗中传音。

大敌既去,众人相继见礼。何其狂上前便是一拳打在许惊弦的肩窝:“你小子这么多年来音信皆无,却又突然装成老头骗我,真恨不能痛揍你一顿,看看,你都长这么高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

许惊弦强忍着泪,握住何其狂的大手:“何大哥,我虽离开了京师,但这些年来一直想着你和骆姑姑,她可好么?”

若是当年,何其狂必是摸着自己的小脑袋揽他入怀,但一别四年,昔日的小孩子已成长为堂堂男子汉,不由不心生感慨。

“你放心,你骆姑姑她一切都好,我们时常提起你,也是非常挂念。大哥本打算去锡金找你,但后来听说你已离开了锡金不知去向,直到遇到宫、宫兄,才知道你的一些近况。却万万想不到在这里重逢…”

宫涤尘笑道:“又是大哥,又是姑姑,不怕乱了辈分么?”

何其狂怪眼一翻:“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也来管?”

宫涤尘含笑摇头:“既是家事,我这个外人就回避一下吧。”

“哎…”何其狂连声咳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有口无心,只图嘴巴痛快,你也不必太当真吧。”

“素知何兄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岂会放在心里,两位慢聊…”

“你这语气分明就是介意。对了,你不也是小弦的大哥吗?不妨一起来叙叙旧情。”

“你是在提醒我比不上你这货真价实的大哥么?失陪了。”

“我没那意思,你听我说…”

听着两人的对答,一个忙不迭地解释不休,一个却是处处针锋相对。凌霄公子固然破天荒地语含歉意,宫涤尘却也似不禁流露出轻嗔薄怒的女子情态,许惊弦心头暗笑。这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天不怕地不怕的凌霄公子终也遇到了对头。他尚未做好与宫涤尘相见的准备,索性任他两人纠缠不清,悄悄走开。来到段成身边,嘻嘻一笑:“段三哥还记得我吧?”

“你真是小弦啊。”

“如假包换。若是不信下盘棋就知道了。”

“嘿嘿,你以后名头再大,也要记得我可是你棋道的启蒙之师…”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夏天雷已然运功完毕,服下了解药,虽一时尚未复明,但精神大涨,与雪纷飞、白石三人絮絮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沈羽则似有些打不起精神,与路啸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

许惊弦的目光搜寻着水柔清,却见她远远地在角落里发呆、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上前找她说话。若她仍像从前那般当自己是仇人,实不知如何是好。回想与她这段时间相处的种种事情,既觉甜蜜,又怕从此形同路人,再不复还。

正心中忐忑,忽觉一道锐利的目光锁在背上,回头望去,叶风如一尊雕像般静立于侧,浓重的寞色如雾般漾于脸上。人如其名,他就像是一股拂在新叶上的清风,处处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张力,却又难以捉摸。

许惊弦上前两步,拱手抱拳:“叶兄好。”

叶风微微一笑,刹那间,满面寞色倏忽不见。

许惊弦久闻碎空刀之名,又听说他与五剑山庄庄主雷怒之妻祝嫣红有悖世情的孽恋,本以为必是个桀骜不驯、视世间礼法如无物的激昂浪子,但今日一见,方知他只是一个看上去有些骄傲、又有些孤独的年轻人,但那份孤傲却似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气质,含蓄而内敛,绝没有咄咄逼人的张扬,非但不令人反感,反而愿意与之亲近、与他共享那一份无可逃避的寂寞。

许惊弦想到沈千千托付之事,一时却又不知应该如何开口。两人相对沉默,气氛却无尴尬,虽是各怀心事,却又似乎彼此怀着一份难言的默契。

叶风手抚厅中垂下的一枚琉璃珠,第一句话就让许惊弦微吃了一惊:“你可与明将军交过手?”

“我见过他的出手,却未能亲身相试。”

“在五剑山庄的后花园内,我曾一睹流转神功,虽不过数招之间,却已有幸略窥其真容…”叶风眼神渐趋迷茫,似陷人那一场激斗的回忆之中,“世人皆知流转,却不知是何为流转。流转是其本质,却并非真元之气浑圆一体、无可切分。恰恰相反,而是内息间歇性的颤动,是将全身之力集于某一点,而这一点则在变幻莫测中流转不定,其余皆是此强大气场而产生的虚境,只要攻破此点,全局皆破。正如流水中的一条鱼儿,要想捉住它,就不能被水流的折射所惑。然而,最为困难的就是在快速的流动中,你无可分辨那最强的一点会在何时、何处出现,我在观月楼静心思索了数月之久,亦未能堪破其中的秘密。”

许惊弦瞠目结舌,未料到叶风为何突然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世人皆知碎空刀叶风处处与将军府为敌,种种猜测却无一能证实,或许他也听信了自己是明将军“克星”的传言,欲借自己之力击败明将军。

可是,自己虽有心如此,但真能做到么?回想飞泉崖边明将军与龙判官一战,虽仅存三四成的功力,却依然劲由心生,招发随心,最终以巧妙的战略迫得悟出“天问”笔法的龙判官自露破绽,暂且不论流转神功的强悍霸道,单是那份臻至巅峰的战略战术,已足令自己望尘莫及。

叶风瞧出了许惊弦心中疑问,淡然一笑:“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么?那是因为刚才看到你与慕松臣一战。你虽从未见过‘斗转星移’,却已隐隐悟通了其中的变化,这份纵观全局的敏锐观察力,正是破解流转神功最大的诀窍。对付明将军,任何固定的招法都无用,因为流转神功本身无招,随时变化的只是整个气场中最强的那一点,唯有相机行事方有胜算,以万变胜万变、以无招胜无招。以我的观察,在这一点上,你足可胜过明将军。”

“叶兄有此领悟,为何不用于自身?我知你亦与明将军定下战约。”

“七年战约,仿佛都是前生的事了…”叶风轻声一叹,轻轻卷起右手的袖口,露出手腕,其上横亘着一道半尺长的伤痕,血色宛然,如一只踽踽伏行的蜈蚣,触目惊心。他的声音蓦然低沉下来,几不可闻,“穹隆山一战,我虽尽歼仇敌,但右腕的血脉尽断,难再发力,所以刚才与鬼失惊对峙时全凭我本身内力牵制他,若要当真出手,只怕不是他十合之敌…”

虽然与叶风只是初次谋面,但他那坦荡磊落的风范却令许惊弦心折,忍不住将自家境遇如实相告:“叶兄何必气馁?我本也是丹田尽废,如今却还不是重新练成武功,只要有那一口气在,任何难关总能闯过。”

叶风大笑,傲色复现:“许兄弟过虑了。我右手废了,还有左手,碎空一刀,必不会成为绝响。只是面对明将军那样的强敌,实难有胜机。我与他本有杀父灭门之仇,曾立誓与之不共戴天,但在五剑山庄与嫣红一场相恋,却让我知道了人生无常的道理,世事如棋,谁能预料?每一场是非恩怨的背后,都有无数不得己的苦衷,若无前因,亦无后果,若一再纠缠下去,冤冤相报几时可休?所以我与明将军之间,只有武道之争,再无个人私怨。”

许惊弦听闻叶风原是封隘侯之后,从他言语中隐隐得到证实。想那封隘侯密谋谋反,明将军奉君命行事灭其满门,确也怪他不得,寻常百姓恐怕反倒会赞一声明将军深明大义,只不过处于叶风的立场,却是不得不报杀父血仇,他能想得如此通透,毅然放下恩怨,实在难得。

叶风续道:“我与嫣红虽明知不被世人所容,但却是情由心生,难以自持,虽悖于常情,却是无悔,嫣红一死,我实已心如死灰,恨不能随她而去,但男人在世,并非一死可赎,还必须活着去承担各种责任,北雪对我恩重如山,若不能侍其终老,愧为须眉,所以知他要来观月楼,便来此相候。而见到许兄弟之后,我已相信你才是最有可能击败明将军的那个人,执于武道上的那份心结亦终于可放下来了。”

许惊弦想不到他竟能直承与祝嫣红相恋之事,而且说得毫无愧疚之色,仿佛天经地义,足见心怀坦荡,敢作敢为。人生在世,或许要被各种礼法束缚,但若真能这般离经叛道、轰轰烈烈地活一场,确也不枉。那一场如飞蛾扑火般的爱恋尽管已曲终人散,人鬼殊途,但在他们彼此心中,一定皆为这世间必经的遭逢而庆幸着,铭心刻骨,永难相忘。

一念至此,许惊弦的胸中似也有一团火在燃烧,一字一句道:“你且放心,与明将军的战约,我来替你完成!”

叶风释然而笑:“我已决意见过北雪后,就从此封刀退出江湖,做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我自小就被仇恨包围着,从未有过一刻平静,或许我会因此享受到曾忽略的人生。但请许兄弟记着,你与明将军决战之际,我却必会因此战舞刀而庆,静候佳音!”微微垂首一礼,转身欲行。

“且慢!”许惊弦唤住叶风,“叶兄可还记得沈纤纤沈姑娘?”

叶风转过头来:“当然记得。想不到你还认得她,她如今可好?”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雷夫人她…”

叶风截断许惊弦的话:“是祝姑娘。她临死前已求得休书,与雷怒再无纠葛。”他的眼中闪动着一股狂热的执拗,无论别人是何看法,但在他的心中,那份惊天动地的恋情依然是发于情、止于礼,清纯如泉。

许惊弦哑然片刻,心头涌上敬重之情,不再提祝嫣红的名字:“沈姑娘让我转告你:她会在落花宫等你,无论多久。”

叶风略一迟疑,方才开口:“在我心中,一直当纤纤如小妹妹一般,嫣红一死,我心中也再容不下别的女子,何况落花宫的武功亦不能与心中喜欢的男子相好,若许兄弟是替纤纤做说客的,还是就到此为止吧。”

“既然叶兄方才说自己是重恩怨之人,亦勇于承担自己的责任,为何出言不践?”

叶风皱眉道:“我与纤纤偶遇江湖,却谈不上有什么恩怨,对她更没有任何责任,许兄弟如此说是否过于言重了?”

“叶兄错了!”

“何错之有?”

许惊弦朗然道:“叶兄是个率性的汉子,明知沈姑娘喜欢你,却只是一味逃避,或许你怕她伤心,所以只想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难而退,但叶兄有没有想过她的心思呢?真心喜欢一个人,未必一定要同样的回报,只要知道对方平安无恙,过得开心、满足便已足够。而你穹隆山一战后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她会为你担多少的心事?哪怕做为朋友,你也应该告知她一声你的下落。你必须去落花宫勇敢地面对她,娶她为妻也好,认她做妹妹也好,从此挥别也好,至少有个交代,不能让她因你而苦苦等待,误了终身。如此,方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叶风默然半晌,忽对许惊弦深深一躬:“许兄弟指教得是。我答应你,半个月之内必去落花宫一行。”转身离去。

许惊弦放下沈纤纤的心事,忽又想到水柔清,若她对自己种种刁难指责也还罢了,就怕从此不理不踩,自己能否放下情面去央求?不由暗叹一声: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劝起叶风来得心应手,落到自己头上却是无从着手。

“落难之际,承蒙许少侠不畏生死仗义援手,夏某于此多谢了。”

夏天雷的声音惊醒了胡思乱想中的许惊弦,慌忙转身施礼,谦逊道:“夏帮主乃是武林白道盟主,急公好义之名传遍江湖,晚辈只是适逢其会,以效前辈的淋漓风范罢了。事急从权,不得不更名换姓假扮他人,尚要请夏帮主原谅我冒犯之罪。”

一旁的雪纷飞抚掌而笑:“四年前见到你,只是一个心地善良、体谅他人的好孩子,如今却已是个侠肝义胆的少年英雄,实令老怀安慰。”

“老,雪前辈好…”许惊弦想起上次与雪纷飞相会之事,几乎脱口叫出“老爷爷”来。

“这孩子骂我老糊涂呢?”雪纷飞自嘲一笑:“可是怪老夫把你的身份公开?”

“前辈莫要误会,我,我只是还想叫你一声老爷爷!”许惊弦情急之下脱口道,一言出口,自己倒有些红了脸。这也难怦,一日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与慕松臣一场已耗去他大半精力,此刻只觉心力交瘁,又见夏天雷已是双目尽开,神采初复,那碧血貂胆显已生效,心头一宽,一口气松了下来,再望着雪纷飞的慈爱面容、和蔼目光,恨不能扑入他怀中一觉睡到天光,明日再面对种种难题。

雪纷飞似是看出他心意,目蕴奇彩,柔声道:“老夫膝下无后,向来视风儿如子,但若再有你这样一个可爱的孙子,实如所愿。若是累了,便先好好休息一会,老夫公开你身份之事另有深意,以后自会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