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大师初创奕天诀法讲究自露破绽,诱敌深入,伺机反击,乃是将后发制人发挥至极致的武功,但许惊弦这些年来每时每刻都在脑中思索奕天決,生出许多新的领悟。若愚大师见他此刻另辟蹊径,逆运其势,以本身含有破绽的攻击引出敌人反击的漏洞,必是抚须大笑:孺子可教!

果然慕松臣按捺不住,银华一闪,蓬莱刃穿透剑网,如毒蛇出洞般钉向许惊弦的小腹。算定许惊弦不敢硬挡蓬莱刃之锋,若要保万全,只有朝右斜退半步,而他左掌已集起“摄长虹”之功,备下连绵后招。

许惊弦对此早有所料,竟是不退反进,长剑横划而出,剑长刃短,慕松臣的蓬莱刃纵可命中小腹,断流剑却可先一步割开他的咽喉。然而许惊弦这一式看似玉石俱焚的拼命招法,胸口却是空门大露,若慕松臣矮身闪开长剑欺人中宫,以短相搏,不免被动。

慕松臣目中杀机一闪,果是矮身直闯中宫。许惊弦身随意转,微一侧身,放他入怀,随即斜跨反冲,手忙脚乱中一招“苏秦背剑”,反剑挑他右腕。这看似濒临绝地无奈地一招反击,却已将整个后背示以对方。

慕松臣生性多疑,方才许惊弦每一招皆是法度森严,进退有序,却突然连施险招,破绽连连,已觉有诈。但出于习武者的本能,眼见天赐良机,如何能袖手?略一沉吟,左掌挟着风声往许惊弦的后心拍了下去…

陡然间,断流剑剑光大盛,竟从许惊弦的跨下电射而出,剑锋隐含半尺剑芒,带着一往无前锐不可当的气势,直钉向慕松臣的心口。原来许惊弦那一招“苏秦背剑”施至中途竟脱手而出,再以左手接过,反握长剑从胯下倒撩。这是匪夷所思、无门无派的一招,却是最佳应变。

慕松臣大吃一惊,只凭那极盛的剑芒,便知这是对方蓄满功力、预谋已久的杀招…

“叮叮叮叮叮”五声连响,慕松臣左掌及时压下,“摄长虹”五指齐弹,尽弹在断流剑背之上。受此一挡,剑势稍缓,慕松臣双足齐齐点地发力,朝后一退数尺,总算避开许惊弦几乎必中的一击。一根长长的指甲从半空跌落,转眼被剑风绞得粉碎。

幸好方才慕松臣心头犯疑,再加上他有意要询问许惊弦,不愿当场杀之,左掌只用了五成功力,尚留余劲变招,若不然,只怕已被那鬼神难测的一剑穿心而过。

观战众人看到这里,皆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雪纷飞眼中一亮,以北雪之能,亦直到此刻才明甶许惊弦之前的破绽全是诱敌入毂之招。上次见他还只是一个丹田尽废的稚子,如今已是判若云泥。这般精深的算路、这般诡异的杀招,仅以招法而论,相较当世任何一位绝顶高手亦不逊色半分!恐怕白己直到青壮之年,方存此能耐。

许惊弦功败垂成,暗叫可惜。缠斗多时方才占了上风,岂能给慕松臣回气喘息的机会,见他纵身后退,当即挺剑追杀而去。

慕松臣侥幸躲过一劫,已是先机尽失,许惊弦剑下毫不留情,连施狠招,他只得一退再退,忽觉后心微冇触感,堪堪撞在一枚琉璃珠上,刹那间已有了主意,功集后心袍衫之上,卷住那枚琉璃珠一甩,随即斜步滑开,又撞在另一枚琉璃珠上…

许惊弦再进几步,耳中异响连连,但见几枚琉璃珠带着“呜呜”声响,直朝自己逼来。一时闪避不及,正欲以掌拨开,才一相触,顿觉其上附有极强的旋转之力,只怕稍一用力,便会爆裂。

两人交手前曾言明:若损一物,便做负论!许惊弦不敢大意,当即停步,急催内力,掌中施出一团柔劲,轻轻将那枚琉璃珠裹住,待其平稳后方才缩手。但如此一来,已不及追击慕松臣。

慕松臣身影闪动,袍袖连挥,更多的琉璃珠高速旋转着朝许惊弦荡去,那些琉璃珠皆是以韧性极强的丝线连于穹顶,旋而不断。慕松臣内功精深,手上用力恰到好处,旋力之中隐含刚劲,每一枚琉璃珠飞于空中时皆安然无恙,但只要稍遇外力即会碎裂。

许惊弦已无法顾及慕松臣,只得左闪右避,一步步退后。然而琉璃珠本以丝线牵引,在空中旋转数圈后便齐往大厅中央荡去,几百枚琉璃珠将许惊弦围在其中,仿佛漫天星辰从空中坠落,实是避无可避。以柔劲化去旋力实是耗力极巨,他勉强接住几枚后,只觉口舌干燥,胸中隐生气闷之感觉,内息已然不继。心头暗叹:想不到这一场拼斗竟要以这样的方式输掉…

千钧一发之际,机关声再度响起,琉璃球依然旋转着,却不再往厅内集中,而是缓缓往四角挪移而去。原来路啸天这“斗转星移”模拟天空星辰的运行轨迹,起初往银河中心汇聚,随之四散。

许惊弦舒了一口气,抬眼往慕松臣望去,但见他面色惨然,方才连续施力于数百枚琉璃珠上,亦是内力消耗极大。双方皆无力再战,隔着十余步遥遥对视。

机关声渐渐低沉,终于不闻。路啸天道:“两位可停手了。至于胜负么…”一时沉吟难定,虽说慕松臣方才险死还生,还被削落了一枚指甲,判其落败似也并无不可,但一来许惊弦随后亦被那些琉璃珠迫得甚是狼狈,二来此战本就暗暗利用“斗转星移”化去慕松臣“胆寒”、“心惊”之势,若是仗着主人的身份强定胜负不免有失公道。

许惊弦抢先道:“慕道主此前还与沈公子激战一场,在下实是占了不少便宜,若论真实武功,怕还稍处下风,此战算和吧。”他说的确是肺腑之言,何况对方是叶莺的父亲,也不愿迫人太甚。

雪纷飞见许惊弦不骄不躁,暗暗点头。见夏天雷已运功完毕,给他服下碧血貂胆,同时口唇微动,暗中传音。

慕松臣望着自己左手断裂的指甲,苦笑一叹:“胜负如何本不放在慕某心上,只请林兄回答我的问题。至于你的疑问,只要不违背非常道的规矩,我都会诚恳解答,如此可好?”他本以为自己可轻易取胜,一战下来,亦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对许惊弦的态度客气了许多。

“啪啪啪”,掌声从厅门传来,一人朗声笑道,“这一战既有路楼主的巧妙机关为之增色,亦有两大高手的斗智斗勇,可谓别开生面,精彩绝伦,日后必会传为江湖佳话。”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许惊弦心中一跳,回身望去,门口数人之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宫涤尘。

第三十二章 难解情仇

门口立着六人,但若一眼扫过去,只会注意到他一人。

素净若雪的白衣,宁淡清秀的面容,雅致出尘的气质,直透人心的眼神,分别近一年,宫涤尘却似乎没有丝毫改变,依然像天际那一弯明月,带着触手可及的温暖,却又远远地俯视芸芸众生。

宫涤尘静静望着许惊弦,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显然已认出他来。他在京师盘桓数日,曾与随明将军南征的一些部将交谈,了解军中诸事,本已猜出许惊弦从军只为刺杀明将军,却不料经荧惑城之战后,他竟一路护送明将军,知他心态渐趋成熟,明白国家大义,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任凭意气用事的莽撞少年。但直到此刻亲眼目睹许惊弦与慕松臣于“斗转星移”中一战后,宫涤尘才真正体会到那个赌着气离开御泠堂的孩子已然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武功高强的男子汉,又见他内力远胜从前,丹田伤势尽复,推测他必另有奇遇,惊讶之余倍感欣慰。

与宫涤尘并肩而立的青衣男子嘿然笑道:“慕道主果然是个老滑头,你口口声声如实回答,却又附加什么不违背非常道规矩的条件,分明避实就虚,可笑之极。”

慕松臣见此人身材高大,眉峰斜挑,目灿若星,傲色满面,心头想起一人来:“凌霄公子?”

“慕道主眼力高明,何某这厢有礼了。”话虽如此,何其狂却全无拱手抱拳的意思,仅是漠然一笑,“久闻慕道主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今日聚于观月楼中。”他的目光锁在许惊弦身上,带着些许的疑惑,显然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未能认出来。

尽管之前许惊弦有过种种设想,甚至曾打算不与宫、何二人照面,但当真相见的一刻,顿觉心潮起伏,万念齐生。宫涤尘是他唯一义结金兰的“大哥”,虽曾反目,却始终挂念;而何其狂是林青的结义兄弟,亦被他视若长兄。他离开御泠堂一年后居无定所,漂泊江湖,这两人的乍然现身引起了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禁不住眼眶一热。

慕松臣顾不得计较凌霄公子的狂态,视线从门边白石、段成、景明彦、水柔清等人身上一掠而过,最后定在宫涤尘身上,双眼微眯:“这位莫非就是当年名噪京师的宫先生?”

宫涤尘淡然道:“承蒙朋友抬爱,方有些薄名,叫慕道主见笑了。”

何其狂冷冷道:“方才我见到老友机关王被人围攻,又不知是慕兄的手下,所以出手略施惩戒,若非宫兄阻止,只怕会有人受伤,慕道主的面子上可不好看。如此说来,你应该多谢宫兄才是。”原来雪纷飞与宫涤尘、何其狂同行而至,雪纷飞赶至观月楼,宫、何二人则留下相帮白石。谈诗与葛双双本就奈何不了机关王白石的九宫大阵,见对方又来强援,不敢恋战,带着一众非常道杀手匆匆离去。

慕松臣暗吃一惊,强撑着不动声色:“何兄能替我管教一众不肖子弟,先行谢过。”他回想方才雪纷飞强行挑衅鬼失惊借以暗察虚实之举,已猜出宫、何二人必是与其一路,所以才有恃无恐。此际对方高手齐集,自己手下又不知去向,强弱之势逆转,只凭他与鬼失惊委实难敌,心知大势已去,黯然一叹:“看来,今日之局慕某只好认栽了。”

“嘿嘿,慕兄果是能屈能伸,认栽的话如此轻易就出口了,但只凭你这样一说,怕还不能安然离开观月楼吧。”

慕松臣眉头骤紧,眼中精光一闪,正要开口,鬼失惊忽道:“要想留住我与慕兄,只怕诸位还要大费一番周折”众人本以为鬼失惊与慕松臣之间只是暂时合作,却不料他如此相帮,皆说杀手乃是无情无义的冷血之辈,确非尽然,或许其中还另有缘故。

雪纷飞沉声道:“路兄必不希望观月楼沾上血光之灾,慕兄与鬼兄要走,我等也不强留,只需一个条件:如实回答这位林兄的提问便可。”

慕松臣沉吟不语,他早已猜到许惊弦必是问暗杀夏天雷幕后主使是何人,所以才刻意提及非常道的规矩。做为杀手,自应对主顾的身份保密。但事到如今,再有所隐瞒只怕难以全身而退,可一旦说出那个名字,亦算是砸了非常道的招牌,不由陷入两难之境。

许惊弦长声一笑:“慕兄不必犹豫,我还欠你一个问题,倒不如由你先提问吧。”

慕松臣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缓缓道:“给你解药的人是谁?”

“九幽之境,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许惊弦朗声而吟,他记忆极好,天齐夫人虽只说了一遍,却巳牢牢记住。

“莞思,果然是她!她在哪里?”慕松臣惊呼出声,唇角亦微微抖动起来,连声追问。众人见他突然间大失常态,显与那名唤“莞思”之人大有关系,暗中猜疑不定。

许惊弦料想这必是那天齐夫人的闺名,见慕松臣如此情急,倒不似“见异思迁、薄情寡义”之人,怕是与天齐夫人之间生出误会,并非已无情意,倒也不加隐瞒:“她本就住在那小庙左近的一条山谷之中,但随后已不知所踪,你若想寻她,可先去附近打探。”

慕松臣长叹一声:“想不到与她近在咫尺,却又擦肩而过,可谓天意。多谢林兄直言相告,慕某谨记恩情。”他闭起双目,似在平定情绪,良久后蓦然睁眼,神情恢复冷漠,环视诸人:“慕某虽是杀手,却从不失原则,若是林兄的问题不便作答,也就不必问出来了。是战是和,全凭君意。”

众人见他明明势弱,依然如此硬气,倒也生出几分敬意。何其狂却不吃这套:“慕兄困兽犹斗,我便奉陪。”

“何大哥!”这三个字许惊弦脱口而出,自己倒先哽了一下,“此事因我而起,便由我来解决可好?”

何其狂一怔,这声“何大哥”唤起了他曾经的回忆,再细细端量许惊弦的面容,眼眉间依稀还有当年小弦的影子,再想到他以“林”为姓,顿时醒悟过来,瞬间双目微润,他本非惺惺作态之人,仰天大笑借以掩饰:“好小子,都由你说了算。”

许惊弦按下心潮,微微一笑:“慕兄亦无须草木皆兵,相信我的问题不但定会出乎雪前辈的意料,亦与你的原则无关。”事实上他本来已基本肯定暗杀夏天雷的幕后主使之人就是简歌,只想问其下落。但看到慕松臣对天齐夫人颇为情重,又念及叶莺,不免生出恻隐之心,不愿迫其太甚。

雪纷飞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知你这小子古怪精灵,无论问出什么样的问题,老夫都不会吃惊。”

一语即出,众人的目光皆停在许惊弦脸上。或不失惊诧、或若有所思、或隐露期待、或早有所料,不一而足。唯有水柔清隐隐知他心思,先朝他扮个鬼脸,暗挑拇指,随即又故意别开头去不理睬,神情含嗔带怨,似喜似怒,其意难明。

原来水柔清与宫、何二人相会后,简略提及许惊弦之事,何其狂曾在京师中与那“大好人”交手一招,认得他真正身份,听罢忍不住惊呼一声:“水知寒来了?”

水柔清这才恍然那位“大好人”竟是水知寒假扮,不过她早就发现许惊弦的种种可疑之处,对此已有预料,只是暗怀小女儿心思,生怕一旦揭破他身份后就没有理由继续与之同行,故此闭口不谈。此刻知道这个相处一路的“大叔”果然是个冒牌货,却也不算出乎意外,反倒是将军府大总管暗助她复仇更令她吃惊不小。她先被观月楼中的奇景晃花了眼,又见许惊弦大展神威力战慕松臣,一时倒也忘了生气,直到此刻瞧他一副成竹在胸侃侃而谈的模样,不知怎地忽又恼他一路相欺,有意板起面孔不理他,其实不过是嗔怪多于怀恨的赌气罢了。

慕松臣本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忽听事有转机,不免有些疑惑:“林兄请问。”

“慕兄与虎谋皮,可知道什么叫兔死狐悲、鸟尽弓藏?若是不解,不妨去问问那位博学多才的简公子。”

许惊弦能够径直点出简歌之名,令慕松臣身躯一震,他立知其意:简歌居心叵测,野心极大,宁负天下人,也不允天下人负他。或许目前与非常道的合作对彼此有利,可一旦等他达到目之后,一山不容二虎,恐怕迟早会有与自己反目对决的一天。

只不过,两人都相信最后的胜利属于自己!

“兔死狐悲、鸟尽弓藏!”慕松臣傲然道:“林兄安知谁是兔谁是狐?谁又会是最后被束之高阁的那张弓?”

许惊弦泰然自若地一笑:“慕兄不但骄傲自负,更是一个重情之士,而简歌的眼中只有他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我要押注,便决不会押在慕兄身上。忠言逆耳,唯望慕兄三思而行。”

慕松臣徐徐领首,神情却不置可否:“多谢林兄金玉良言,慕某自有主见。若无事,这便告辞。”

“且慢!你的女儿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她从此脱离非常道,与你再无瓜葛。你若还念旧情,不妨去找她,或能有所挽救。”这句话与叶莺在飞泉崖边不留余地的言词颇有出入,少了许多绝决的意味。却是许惊弦因天齐夫人之故感觉慕松臣仍是个重情之人,所以有意如此。以非常道遍布江湖的眼线,如果叶莺还活着,慕松臣必能找到她。

“我的女儿?”慕松臣一脸茫然,旋即恍然大悟,“你是说莺儿么?”许惊弦心头“咯噔”一响,看慕松臣的神态不似作伪,难道他并非叶莺的亲生父亲?毕竟那只是宁徊风一面之词,其时他身处绝境,大有可能为求活命编织谎言,叶莺的身世或许另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