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叫声从石堆中传出,一名黑衣人被高高抛起在地上滚了几滚,其余人见同伴受挫,却仍如临大敌般凝立不动,无人上前搀扶,那黑衣人勉强爬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归入队中。

许惊弦距离稍远,只能分辨出石堆中穿梭着三条人影,却难以分辨出是否是沈羽、夏天雷等人。看此情形,虽是敌众我寡,却反似大占上风。

水柔清惊讶道:“难道是景师兄与段老三?”

许惊弦奇道:“清儿眼力竞如此好,连老夫都无法辨认是何人对战。”

水柔清道:“我认得这是英雄冢的九宫阵法,那天我偷偷跑了,景师兄与段老三很可能到扬州来找我。可本门有令,若事不关己,严禁弟子沾染江湖是非,他们怎么会帮着夏天雷,而且还动用九宫大阵…”

许惊弦于高处俯瞰,那数堆大石的摆放一目了然。看似杂乱无章,却是暗合九宮方位,大有玄机。每堆石块间虽可侧身而过,但不通阵法之人便只在那数丈方圆内兜圈子,似左实右,似前实后,难入阵眼,唯有精熟阵法之人方可来去自如。怪不得非常道杀手人数虽多,却被那三人尽数挡在石阵之外,久闻英雄冢机关消息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悄无声息地由高处掩下,离得近了,已可认出敌方领头两人,一个光头竹杖,一个红衣飘飘,正是谈诗与葛双双,正低声交谈着,或是商议破阵之策。其余非常道杀手不敢再擅入石阵,守在一旁静等号令,唯独不见慕松臣与鬼失惊。

蓦然石阵中闪出一道蓝影,正是景明彦,他冲人敌阵中。与一名黑衣人对了一掌,又劈手将另一名黑衣人手中的长刀夺下。他得点睛阁主景成像真传,乃是四大家族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本身武技着实不凡,当日在毁诺石上与许惊弦动手时,只因棋差一着,所以才处处缚手缚脚。如今面对一众杀手,以“浩然正气”驭“醉欢掌”,大发神威,加之有九宫阵法相助,来去如电,颇有几分玉树临风之态。

景明彦一击即退,复又隐入石阵之中。非常道杀手显然未料到对方反施偷袭,措手不及之下被他得手,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杀手刚随之冲入,景明彦在几堆大石间疾转,数步间便已甩开敌人,杀手失了目标,稍一犹豫间,段成已由斜刺里杀出,击倒一名杀手,随即又消失不见,另两名杀手正欲扶着伤者退出,一道白影倏忽飘至,掌力到处,将三个杀手抛起五尺余高,远远落在石阵之外。

许惊弦窥得真切,不由吃了一惊,那白衣人面貌儒雅,气度非凡,出手若电,却不伤人,正是四年前离开京师后不知所踪的机关王白石。难怪谈诗与葛双双两大高手齐至,又有几十名非常道杀手助阵,却依然束手无策。机关王名列京师“八方名动”,成名数载,岂是易与之辈?

水柔清乍见白石,喜道:“我说段成那小子怎么敢擅自动用九宫阵法,原来是物师叔亲自坐镇。小时候物师叔待我极好,算来十余年不见,他竞还是当年那模样,不现丝毫老态…”

白石本是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师弟物天晓,多年前奉四大家族之命去京师暗中协助明将军,并设下流星堂,人称机关王。后被南宫逸痕说动,入了御泠堂,司职紫陌使。当年林青携幼年许惊弦独闯流星堂,先破青霜令使简歌的“花月大阵”,随后揭开了白石的双重身份。白石身份暴露,又惭于水秀之死,离京寻找南宫逸痕,自此下落不明。

白石加入御泠堂一事极其机密,就连四大家族几位首领亦知之不详,水柔清自是不清楚,所以依旧以“师叔”相称。许惊弦对白石颇有好感,何况见他此刻率景明彦与段成力抗非常道杀手,当已与简歌划清界限,也不揭破,低声道:“你且在这里候着,老夫相机出手,若能生擒谈诗与葛双双中一人,敌人自退。”

水柔清扁嘴:“帮主总当我是小孩子,我也要陪你打坏人。”

“老夫这是救人,不是杀人,刀枪无情,可不能让俺唯一的护法涉险。嘿嘿,你且放心,保证不让你的景师兄伤半根毫毛。”

水柔清见他当仁不让承起保护自己之责,心头正觉一甜,忽听到后半句,跺脚道:“呸,他关我什么事啊?”才一转眼间,许惊弦已借着密林的掩护迅速朝战团移去。她一咬牙,暗中跟上。

葛双双与谈诗商议一阵。忽大声道:“石阵难破,大师先在此处拖住他们,我去找些救兵来。”随即几个闪身,没人密林不见。

谈诗转头吩咐众杀手:“凝神戒备,莫让这三人跑了。”

景明彦喝道:“小爷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就凭你们这些人,还挡不住我。”一言出口,从石阵中跃出,挥掌拍向谈诗。

却见谈诗猛然回身,竟似早有预备,竹杖迅疾搭住景明彦的双掌,口中哈哈大笑施主既然出来了,就莫要回去啦。”

景明彦觉对方竹杖上力道似弱似强,旋转不休,仿佛形成一个无形漩涡,双掌竞被粘住摆脱不开,怒喝一声,掌中蓄着的“浩然正气”尽吐。无念宗“须弥芥纳”之功最擅以力引力,借物传劲,临阵对战时欠缺刚猛的杀伤力,但若比拼内功之时却是难缠。景明彦这一掌如泥牛入海,明明击在竹杖上,却空荡荡地毫不着力。

谈诗的竹杖在山神庙中被许惊弦断流剑震裂,杖头的竹节已不成形,活似安上了一柄叉头,失了许多功效,但景明彦肉掌与之相搏,反倒吃亏。他正欲变招甩开竹杖,耳边忽传来“嗖嗖”风响,几枚小小的弩箭由旁边的大树中射了出来。

景明彦不料大树边明明空无一人,竟会有暗器发出,双掌又被竹杖粘住,变生不测之下只得强提一口气,身体平移两尺,虽勉强闪开弩箭,但胸中气息一窒,内力延续不上,谈诗则趁势转守为攻,本身的内力再加上方才接下的“浩然正气”皆由竹杖逆冲而出,直撞向景明彦的双掌。此消彼涨之下,景明彦抵挡不住,一张脸憋得通红,眼见就要咯血负伤。

白石见势不妙,与段成一并冲出石阵来救,却被众杀手拦住。一道红影闪出:“总算把你这老狐狸引了出来…”暗器破空之声不绝入耳,却是葛双双去而复返。

白石大袖挥舞,将暗器震飞。众杀手方才吃过他苦头,也不敢太过逼近。却听景明彦闷哼一声,一口血已喷了出来。白石心知已不及相救,暗叹一声,与段成退入阵中。

原来谈诗与葛双双起初率众杀手强冲九宫大阵,因不识阵法,徒然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欲要出手毁石破阵,却又被白石趁机伤了几人。知那阵法诡异,一时难以突破,故设下诱敌之计。葛双双假意去搬救兵,其实并未走远,临行前借着长袖的掩护在大树上设下弓弩,却以手中的透明丝线遥遥控制。景明彦向来心高气傲,方才突袭得手,不免有些轻敌,见葛双双离开,谈诗疏于防范,趁机出手,却落人敌人的陷阱之中。

葛双双见景明彦虽是咯血,却仍苦苦支撑,但如此下去内力耗尽,不死也成废人。她在京师多年,识得白石,不愿与他结下死仇,便对谈诗道:“大师下手轻些,生擒就好,莫伤了那小子。”谈诗本可重创景明彦,闻言点点头,“须弥芥纳”功流转如意,变粘为弹,发出一道刚力,正与景明彦残余的掌力相若,化开内力相拼的僵局随即竹杖轻轻一挑,封住他几处穴道。

葛双双得意大笑:“不曾听说白兄与夏天雷有什么交情,何苦替他卖命,如今人质在我手中,只要由兄让路即可,这个交易可划算?”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一声长晡,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单掌劈空,长剑生风,直袭谈诗。谈诗久经战阵,猝不及防之下本能生出应变,竹杖锁住长剑,左拳迎向来人,却不料对方出招虚实相间,半空中掌、剑互换,长剑斜挑他眉心,化掌为爪握住竹杖,五指劲力到处,本巳不成形的杖头已被硬生生拗断,来人借势一个倒翻,反落在他身后。

身形交错的瞬间,谈诗已认出来人正是那山神庙中的“林闲”,心中不由一悸,未战先怯,顾不得景明彦,往右侧一个急蹿,饶是他退得快,左股亦被踢中一脚,痛彻心肺。

许惊弦一击奏效,亦不追杀谈诗,左掌顺势掷出半截杖头击在赶来接应的一位杀手的胸口。抱起景明彦,弹身而起,挥舞的断流剑磕飞葛双双的两枚轻骨刺,脚踩树枝,在空中起伏不定。扬声长笑:“想不到夫人与那‘陈员外’假扮夫妻不过几日,却已学会了生意人的精明。若你与大师此刻率众乖乖离开,老夫便不追究昨夜之事,这个交易可划算?”

观战的水柔清先见景明彦遇险,正替他担心,忽然许惊弦如神兵天降,这几招狙杀、救人、迫敌一气呵成,姿态潇洒至极,恨不能振臂高呼:“帮主威武!”再听他学着话儿嘲讽葛双双,捂嘴偷乐。

“又是你这个混小子…”葛双双见转眼间人质易手,气炸胸膛。但她曾听慕松臣亲口说许惊弦中了非常道的绝毒,不死亦目盲,又加上鬼失惊言之确凿尽毙三人于崖下,想不到他非但双目灿若晨星,武功似也更犀利了一分,亦是大生忌惮,手中扣了满把暗器,竟不敢再发出来。一众非常道杀手亦受其震慑,只是远远围在左右,无人近身。

许惊弦指尖轻拂,解开景明彦的穴道,低声道:“能走么?”

景明彦不答,只是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他方才被“须弥芥纳”功牵动之下,全身内力尽泻而出,此刻全身酸软,已近虚脱。

许惊弦环视全场,虽是身处重围,仍是镇定自若,凌厉的目光隐露杀机,锁在惊魂未定的谈诗左胁:“老夫这把宝剑久未饮人血,有些管不住它,大师最好让开条道,免得老夫犯下杀戒。”

谈诗方才左腿被踢了一脚,虽未骨折,却是疼痛难忍,所以左胁露出空门,受许惊弦目光一逼,心中陡生寒意,不由退了半步。这一退本是应势而行,好补去身法上的破绽,并无让路的意思,但众人之中以他的武功最高,犹在葛双双之上,其余杀手见他如此,不由闪开一条通道。

许惊弦嘿嘿一笑,跃下树枝,看似施施然地扶着景明彦从众杀手中间穿过,暗中已将内力提至顶峰,随时待战。众杀手面面相觑,竟无一人阻拦,白石与段成上前把两人接入九宫大阵之中。

其实此刻若是众杀手一拥而上,许惊弦脱身倒是不难,只是难保景明彦无虞。

一回到石阵之中,景明彦再也支撑不住,长嘘一口气,在许惊弦耳边极低地说了一声“谢谢”,随即软倒在地。许惊弦知他心气极高,又因水柔清的缘故对自己颇有敌意,能口出谢言殊为难得,对他印象登时好了几分。

白石以中、食两指搭在景明彦手腕上,暗査脉象,低声道:“不妨事,只是脱了力,休息几日便可恢复。段成你负责照应明彦,这里有我一人足可应付。”

段成上前扶住景明彦:“多谢林前辈仗义出手。”又对白石介绍道:“这位是林闲林前辈,曾与我们在诺城有一面之缘,他,他…”这才发现除了这个名字,对许惊弦竟一无所知。

白石默念这个陌生的名字,眼露疑色:“林兄因何而来?”

许惊弦对白石一抱拳:“前…白兄无须多虑,既然同仇敌忾,便是知交。多余的话先不必说了,不知夏帮主现在何处?”毕竟机关王白石是他少年时便认得之人,心中一直当他是前辈,险些说漏了嘴。

“原来林兄也为夏帮主而来…”白石神情一缓夏帮主此刻正在观月楼中。我摆下阵法只能拦住谈诗、葛双双与那些虾兵蟹将,却挡不住慕松臣与鬼失惊这两大高手,他们半个时辰前就已进了观月楼,方才尚闻打斗,此刻却声息皆无,不知情况如何了。”

许惊弦一怔,难怪未见慕、鬼二人的身影,夏天雷双目皆盲,功力大减,沈羽敌友难辨,纵然路啸天武功盖世,怕也难敌。但见白石脸上虽隐有焦虑之色,却也不失笃定,猜测观月楼中莫非还另有强援?

“白兄少了两位少侠,能敌得过那些人么?”

白石傲然一笑:“无念宗与千叶门我还不放在眼里。林兄不通阵法,留下也无益,还是快去观月楼看看吧。段成你替林兄带路。”

“帮主放心,还有本护法在呢。”水柔清窥个空当儿,绕过非常道杀手的包围圈从侧面进了九宫大阵,对白石嘻嘻一笑:“师叔好久不见啦,还认得我么,我是清儿啊。我虽不是英雄冢的人,但好歹和段老三他们都熟,小时候还时常摆下各种阵法捉迷藏,这九宫大阵可难不住我。咦,段老三你做什么?才几日不见,就对我挤眉弄眼的…”

英雄冢的各式阵法神妙无比,皆是不传之秘,竟被他们用来捉迷藏,若被门中长辈知道了,段成定少不了受罚。但水柔清见到白石心中高兴,只顾自己滔滔不绝,浑不解段成的眼色,段成只得连声咳嗽,暗自苦笑。

白石一惊,面上神情复杂:“你是清儿啊,竟长这么大了。你来得正好,先帮师叔拒敌,随后再慢慢细谈。”

许惊弦登时想起若非简歌假扮白石订下“白水相约”,水柔清的母亲水秀亦不会死于非命。这笔账虽不能算到机关王头上,但他暗中加入四大家族的宿敌御泠堂,心中必是对水秀之死自责不已,只希望水柔清不要因此而迁怒于他,就像…迁怒于自己一样。

“帮主你快去找夏帮主吧,嘻嘻,莫怪我不听你号令哦,我在这里和师叔一起,只有打坏人的份儿,决不会有危险…”水柔清对许惊弦吐吐舌头,末了又加上一句,“你自个儿也小心些。”

许惊弦挂念夏天雷,也顾不上和水柔清斗嘴,起步欲行,却忽有不辨东西之感,眼前一堆堆大石如能自行移动般,稍一侧转身,方位尽换,阵中更隐隐透出一股煞气,玄妙难测。原来这九宫大阵若无精通阵法之人的指引,一旦人阵,便会被各种障眼法所惑,极难脱身。

段成上前几步:“我来替林前辈带路吧。”

段成带着许惊弦在九宫大阵中忽左忽右地穿行,明明直线行走只须数十步,却要绕上几个大圈子方可到达。

许惊弦回想到当年在“须闲号”向段成学棋时,两人日夜不分埋首于棋盘之上,重温昔日种种情景,不由面露微笑,心头发热。半炷香后,来到九宫大阵的出口,只见一条细窄的小道直通山顶而去。

段成恭敬道:“沿此路一直走,便可抵达观月楼。晚辈还要回去帮师叔应敌,就先送至此处,日后再聆前辈教诲。”

许惊弦听他说得彬彬有礼,忍不住发问:“你还下棋么?棋力可有长进'?”

段成一呆:“前辈怎知我下棋之事?”

许惊弦哈哈一笑,也不多作解释,拍拍他的肩膀:“日后有机会再与你切磋几局。”大步前行而去。

段成挠挠头,百思不解:“他为什么要说‘再’呢?”

许惊弦沿着山道一路前行,来到山顶,但见一方阔大的岩石由峭壁间突出,形成方圆数十丈的天然平台,而观月楼便建在这岩石之上。且不论其别出心裁的设计,单是于此地修筑高楼,亦必耗资甚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