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楼高达数丈,一道旋梯蜿蜒而上,直通楼顶,远看更像是一座塔。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琉璃明瓦,楼檐上也没有多余的装饰,简朴而实用,似乎缺少江南名楼的泱泱气派。但那青色砖墙不知以何种材料制成,无缝可寻,亦无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仿佛任凭岁月荏苒,亦能崭新如初,屹立不倒。整个观月楼虽是建在那凌空的大石上,却有一种厚重沉稳的感觉扑面而来,令人肃然起敬。楼顶上开着许多形状不一的天窗,或方、或圆、或扁椭、或三角,皆可由那道旋梯抵达,可谓别致。
楼外空无一人,从洞开的大门中隐隐传来说话之声。
踏进观月楼的瞬间,许惊弦陡然一怔。
映人眼帘的是一个宽阔的大厅,除了几间密闭的小屋外,整个观月楼内部浑然一体,长宽足有十丈,高髙的穹顶呈圆形,绘制着日月星辰、迢迢银河,从顶端挂坠下无数琉璃珠,足有数百枚之多,仿若漫天繁星。巨大的空间却并没有产生强烈的空旷感,而是透出一种神秘的气息。令人恍然觉得来到了某座充注着灵力的神殿,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
大厅四角各摆有几件形状古怪的器械,外观粗笨,结构精巧,不知做何用途。桌上摆了一张围棋盘,两人端坐。左首一人是位六十余岁的老者,青布长衫,三缕长髯,颇有道骨仙风之态,应是那江南名士路啸天;而与之纹枰对弈之人竟是慕松臣。
而在大厅一旁角落,夏天雷盘膝趺坐,双目紧闭,满脸肃然,似已魂游物外,不理身畔诸事。沈羽手执双枪,立于侧边替他护法,他面色苍白,嘴角隐隐渗出血迹。
而更令许惊弦吃惊的,是空气中那一股沉重滞然之感,楼厅内的每件物事仿佛都被紧钉在地板上,挪移不动。那是武功高手将自身潜力催至极限时发出的杀气!
杀气来自于大厅另一角对峙的两人。鬼失惊依旧一身黑衣,头顶箬笠,却全无往日阴鸷之态,而是弓身曲腰,凝若雕像,胸前的双手如虚抱圆球,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诡厉之气,如临大敌。
鬼失惊对面相隔七八步远外,端立着一位容貌陌生的白衣人,神情淡漠,眼神灿亮,手执长刀。白衣无尘、意态萧索、目光幽远、刀气迫人,能与黑道杀手之王平分秋色,丝毫不输气势,这世上能有几人?
刹那间,许惊弦的视线被那白衣人所吸引。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如果在平日见到他,定会惊诧于那英俊挺秀的面容上为何会含着落落寡欢的微笑。那锐利如刀的眼神里为何会藏着令人怜惜的郁色。凌烈激扬的外表掩不住深人骨髓的寂寞。
但此刻,在许惊弦的眼中,却只看见那一把刀。
刀长七尺,带着凛冽的杀意,却是钝而无光。如同那个年轻人本身一般,霸道之中带着空茫,激昂之中带着落寞。就像离群索居的独狼,遗世而骄傲,自由自在地成长,无声无息地衰落。
在白衣人与鬼失惊之间,放着一只沙漏,看来沙尽之时便是双方出手之际。在浓重杀气的逼迫下,漏沙的速度似也缓了几分。
而路啸天与慕松臣却对此浑若不见,专于对弈,沉吟许久后方才落子,棋盘上仿佛燃烧着看不见的烽火。一方是两雄对峙,稍触即发;另一方却是纹枰论道,苦思凝想。场面诡异至极。
听到动静,路啸天抬起头来望向许惊弦,目露讶异:“来者何人?”他一时难辨许惊弦来意,然而不论来者是敌是友,能闯过机关王的阵法,实非等闲。
许惊弦笑道:“老夫林闲,来此找慕道主算些旧账,打扰路兄了。”
路啸天释怀一笑,复又落下一子。
慕松臣埋首于棋盘间,却身躯微震。他知道“误佳期”的厉害,若无碧血貂胆解毒,终身难痊。而明明见许惊弦中了毒,竟然浑若无事地找来,一时心神大乱,沉思许久,蓦然挥袖拂乱棋盘。
路啸天道:“胜负尚未见分晓,慕兄此举可是认输了?”
慕松臣冷冷道:“路兄招法精妙,再走下去亦是自取其辱。”
路啸天肃然道:“实不相瞒,老夫少年时蒙一棋道异人倾心相授,自负棋艺不输国手,却费尽心力方勉强占得慕兄一丝上风。想不到慕兄武功盖世,棋上的功夫亦这般了得。既有这般慧识,何不行正道?”
“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何谓正、何谓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棋上比的是小聪明,人生却需大智大慧方可做出取舍。”
“慕兄执迷不悟,老夫也不必多言。如今三场拼斗已过两场,目前暂算作平局,鬼兄与碎空刀一战,可定胜负。”
许惊弦闻言,方知那与鬼失惊对峙的年轻人,竞就是明将军口中当世几位少年英雄中排名第一的“碎空刀”叶风,怪不得连鬼失惊亦奈何不了他,“痴者之刀”果非浪得虚名,听说他去年苏州穹隆山一战后不知所踪,想不到竟到了观月楼。念及沈千千对他一往情深,倒也觉得十分般配。他听路啸天提及三场拼斗,又留意到慕松臣衣袖处裂了一条长缝,之前怕是胜了沈羽一场,只不知沈羽是力战后不敌,还是故意输给他。
便在此刻,那沙漏已见底。鬼失惊与叶风却谁都没有动,只听叶风一字一句道:“鬼失惊,你输了。”
鬼失惊怪笑一声:“大言不惭。”话虽如此,但许惊弦与慕松臣皆是心头雪亮,以鬼失惊强横的个性,若非稍落于下风,沙漏落尽之时必会出手。
叶风道:“方才你心神忽乱,右腿已现破绽,若我进‘蒙’位虚劈左肩,实转‘恒’位取腰盘,你要如何应对?”
“右跨半步至‘需’位,掌击风府大穴。”
“前冲斜击至‘无妄’,反刀扫喉。”
“踏‘泰’位,左掌引刀,右拳变阳手勾廉泉穴。”
“由‘贲’位转‘坤’位,再击你左肘…”
两人竟以口头论战,按着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变换身形,发招拆式。起初说得极快,渐渐都慢了下来,额角亦渗出汗来。虽未出实招,但每一式皆是不依常法、随机而变,心智上消耗极大。一旁诸人默想招法,在心中一一对应,脑中似能看到那双方激斗的身影,大有所悟。
如此拆了七八招,只听叶风道:“此刻你左掌力道用老,右掌被我引至外门,我再转‘离’位攻你胸前。”
鬼失惊沉吟许久,方才道:“踏‘明夷’、转‘临’位,横身撞中宫。”
许惊弦不由惊叹:“这已是两败俱伤之局了。”按鬼失惊的招法,他竟不顾全身空门大露,强行欺人刀芒之中,刹那间便会被碎空刀连劈数记,但那拼死一撞也会让叶风筋骨尽折。双方巳呈玉碎之态。
鬼失惊冷笑:“那要看碎空刀敢不敢与我拼命了。”他的武功本就是寻险而进,起初稍露破绽被叶风抓住,一直苦苦防御,此刻反击方显黑道杀手之王的本色,只要叶风稍有退让,便可扳转局势。
叶风却朗声道:“不然,我先退‘师’位,再跨‘革’位,左掌击后心,刀劈右背,你已无可闪避。”这一招先抑后扬,避开鬼失惊的拼命之招,随即绕其身后,看似退守却又突施强袭,端是妙到毫巅。
慕松臣突然接口道:“步法固然精妙,但仅限于口头出招。既已退守‘师’位,又如何能直跨‘革’位?即便你身法极快,但换气不及,内劲骤减之余,招速已慢,已有空暇闪避。”按伏羲六十四卦,“师”位与“革”位一东一西,实难一步跨过,稍慢一分,便失了时机,故慕松臣有此诘问。
一个声音蓦然由外传来,却犹若响每个人的耳边:“谁说由‘师’跨‘革’换气不及、内力骤减?”苍老的语音带着一份激越之气,仅闻其声,便似能看到那豪迈意态。
听到这个声音,路啸天面现喜色,叶风微微动容,而慕松臣与鬼失惊皆是一怔。凝声成线并不难,难的是他十几个字同时说出,几乎不分先后,就如有数人每人口吐一字,从而合成了一句话。许惊弦却觉来人的声音颇熟悉,却一时想不起何时听过。
音落人至,一位白衣人飘然而至,稳立厅中。但见他须发皆白,颌下五缕白髯,右颊一颗豆大的青痣。明明足有七八十岁的高龄,却是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不输少年。
许惊弦心中一跳,四年前他在京师赌场中遇到过这位老人,其时鬼失惊奉明将军之命负责保护少年许惊弦,狂追老人半个京城无功而返,事后听明将军说起,才知这位神秘老人正是邪道六大宗师中的北雪雪纷飞。他虽与北雪仅谋一面,却得他谆谆言语相教,印象极深,只可惜北雪神龙见首不见尾,其后无缘再见,想不到今日他又现身于观月楼中。
雪纷飞炯炯有神的目光环视全场,并不多言,只是足下微动,先踏“师”位,再拧身侧转到“革”位,同时左掌劈下,右掌若虚握刀柄,凌空一击。使的正是叶风方才所述的那最后一招。
“砰砰”两声裂响,两块青砖跳出地面,在空中炸开,裂为齑粉。
慕松臣面色大变,虽不识北雪,但仅凭他出招换式,便可瞧出身负惊世武功。那虚劈的两掌看似寻常,却先以柔劲吸出青砖,再发出刚劲震碎,力道转换自如,毫无凝涩,若是换上自己,纵然不先跨出那南辕北辙的两步,屏息沉气径直出招,亦未必有此效果。此人内力之强,足可傲视江湖,就算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明将军亲至,怕也不过如此。
叶风双掌合十,朝北雪恭谨一礼。他本是封隘侯遗孤,流落至塞外,偶遇北雪,北雪替他打通经脉,无私传功,却又道他天分极高,坚不允他称己为师,所以日后叶风以天地为师,方能自悟出碎空刀法。他与北雪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心中极是尊敬。
路啸天大笑:“雪老儿可算等到你啦,再晚上半个时辰,只怕我这观月楼就让人拆了。”慕松臣与鬼失惊闯人观月楼,路啸天自知武功难敌,便以言语相激,订下三场拼斗,分别由慕、鬼两人对决沈羽与叶风,他则以棋艺相较。用意却只是拖延时间,等待有约在先的北雪到来。
慕松臣眼中闪过一丝戒意:“北雪?”
“‘胆寒’、‘心惊’之势,原来是慕道主。”雪纷飞亦从慕松臣的独门心法上认出他的身份,傲然点点头,目射奇光,长长的纯白发须无风自扬,“你不在东海呆着,到观月楼有何贵干?非常道虽有例不虚发之名,但老夫可不想失去路兄这个老友,从你名单上划掉吧。”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非常道名震江湖的“例不虚发”只是小孩子间的玩闹,随时可反悔。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势压全场。
慕松臣长吸口气,双目一瞪,两道冷芒,直逼而来,雪纷飞一双老眼亦是亮得骇人,四目相对,有如雷电交击,迸出看不见的火花。
对视半晌,慕松臣微微别开头:“可惜,我要杀的人不是路兄。”话虽如此,却已有些气短。
雪纷飞似乎全未觉察慕松臣的示弱,依然毫不相让:“无论慕道主想杀谁,在这观月楼里,只怕都难以如愿!”
在许惊弦的印象中,北雪就像一个慈爱的长辈,从未想象到他竟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刻,大觉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
慕松臣却只道他嘲笑自己,狠狠地望他一眼。
鬼失惊冷冷道:“若再加上我呢?”
雪纷飞淡淡一笑:“鬼兄还是好好想想如何破碎空刀吧。”
鬼失惊漠然道:“叶风与雪老儿能守在观月楼一辈子么?”
“有了鬼兄这句话,以后只要观月楼有个风吹草动,便拿你是问。”
此语一出,在场之人皆是心中一震:鬼失惊岂会受得了这般言辞,只怕免不了要与北雪大战一场。慕松臣却是心念一转:皆说北雪乃是位谦谦长者,如今一见,却是霸气冲天,与江湖传言大不相符,纵然为了路啸天,也不至于不留余地公然开罪自己与鬼失惊,其中莫非有诈?来此观月楼只有一条路,他必已见过谈诗、葛双双与自己一众手下,明知己方实力,若非另有强援,怎会如此?细听半山处再无打斗之声,谈诗等人似已停手,隐觉不妙。
果然鬼失惊怪笑一声:“只怕无论观月楼是否安好,你我都不必等到下一次见面了。”他是遇强愈强的性子,可不似慕松臣懂得进退,被雪纷飞一言相激,便忍不住要动手,而且听他口气,分明是要做生死之战。
只见鬼失惊双拳紧握,喉中发出一阵古怪的轻响,刹那间观月楼中腾起一股莫名的寒气,每个人都觉周身发冷,身子不由自主绷紧起来。
路啸天见势不妙,北雪或许武功稍高一线,但鬼失惊身为黑道杀手之王,精擅伏杀,诡招层出不穷,何况北雪年事已高,怕他有个闪失,急忙道:“雪兄大概误会了,此次慕兄与鬼兄来此,倒不是为了观月楼,而是为了裂空帮的夏帮主。”
雪纷飞微愣,望向夏天雷与沈羽二人:“这位便是夏兄么,可是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