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心说这一餐岂不要花近千两银子,不知何人有此手笔?看来那两个黑衣人果是大有来头。但自己若不能去三楼,又何必来此充阔气?灵机一动,冷哼一声:“我是他们请来的客人,你再啰唆莫怪老夫翻脸。”

店伙计丝毫不惧:“陈员外的客人皆有腰牌,还要劳烦客官出示一下。”

“啪”,许惊弦一掌拍在柜角上,佯怒道:“谁耐烦带那些破东西,快快让开。”心中恍然大悟,原来那两名黑衣人腰间的铁牌并非兵器,而是证明身份之物。奇怪的是一般请客吃饭只需请柬,哪会用什么腰牌?恐怕是什么帮派人马在此聚会,而这包下酒楼的陈姓之人多半是他们的首领。

店伙计嘿嘿一笑:“客官息怒,小的亦只是听命于人,若无腰牌放你上去,陈员外怪罪下来,可担当不起。”

许惊弦大喝:“何须你担当,老夫若够胆吃白食,便把老命赔在这儿。”说着话儿便要硬闯。店伙计只是不依,两人又揪又扯,吵吵嚷嚷,惹得一众食客停箸观望,店主人亦被惊动前来好言相劝。许惊弦却活像一个犯了倔脾气的老人,非要上三楼用餐不可。

这并非许惊弦有意生事,以他的武功,若真要上楼,几十个伙计也挡不住,又岂会在此吵闹不休?只是为了査明那两个黑衣人的来历,所以才故作姿态。硬闯可能会引起对方疑心,自是不智,但这般装腔作势一番,只要引得楼上人过来察看,便可趁机探得对方虚实。

一个纯厚平实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店家无须多虑,这位老兄正是陈某的贵客。”想是那位包场的陈员外发了话。

店主人怔了一下,霎时满面堆欢,对着许惊弦连连道歉,恭请他上楼。许惊弦对楼上笑道:“陈兄再不开口解围,老夫可真是颜面扫地了。”狠狠瞪一眼那店伙计,大摇大摆地上楼而去。他心中自然知道自己与这个陈员外素昧平生,实猜不透为何不揭穿自己?不过他如今神功大成,信心倍添,艺高人胆大,只需见机行事,丝毫不惧对方玩弄手段。

许惊弦缓步踏上楼梯,诸多念头在脑中急闪而过:方才的争吵闹得临江春人人皆知,楼上却全无动静,亦无人下来察看,实在太不合情理,以此推算,要么这个陈员外乃是一个不问外事的安享清乐的好好先生,要么就是一个纪律森严、组织严密的帮派首领,多半属于后者。

上到三楼,乍看到眼前情形,许惊弦却不由暗地吸了一口冷气,但见十余张桌前皆已有人就坐,或两三位共桌,或四五人同席,共计约有三四十之众。其中既有孩童、青年、文士、壮汉,亦有老妪、妇人、少女,打扮不一,看模样各是账房、家丁、丫发、仆从、保镖、门客等身份。然而最令人惊讶的是:丰盛的酒菜早巳摆满桌上,人人提箸用食,却大多不出一声,亦无人朝他多望一眼,虽然像是一个大家族在一起用餐,场面却安静得犹如灵堂,让人从心底暗觉悚然,浑如青天白日下见到了群鬼设宴。

许惊弦眼光一扫,已发现跟踪平惑的两位黑衣人亦在席间,与另三位黑衣人共桌,就像是大户人家的贴身保镖。

最里面的雅间闪出一人,年约三十上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丑、不怒不喜,面相毫不出奇,短须掩口,青衫及地,正是一个标准的师爷模样。对许惊弦躬身一礼:“员外与夫人已相候多时,还请…先生入座。”他脸上露着笑容,眼神中却隐含戒备之色。

许惊弦朝那师爷点点头,朝雅间走去。暗忖此人大概一时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年纪,所以只好含糊地以“先生”相称,但仅凭此一点,足见眼力已有几分火候。虽看不出其武功高低,但能与那陈员外夫妇共坐,应是极得对方信任,恐怕是个难缠的角色。

雅间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面相庄严,颊间隐透出一股淡紫色,额宽眉长,眼神清亮,颌下三缕长髯随风而动,微微下垂的嘴角不怒自威,与其说像个员外,倒不如说更像个“王爷”。他身着宝蓝色长衫,衫上并无绣着花色,只在肘间坠了一条细若丝线的银链,愈发衬出那衫料的细洁,这淡致而毫无多余修饰的装束穿在他身上,格外分明地显示出一个上等人家的尊贵身份。

在他身边坐着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美妇,亦是身穿合体贴身的绫罗绸缎,瓜子脸上淡施脂粉,细眉圆眼,丰唇皓齿,美则美矣,却似乎缺乏了一丝贵妇应有的风情,反倒或许是因为日光照射的缘故,那半开着微噙着笑的红唇间,洁白如玉的贝齿仿佛闪动着一丝令人惧悚的寒光。在她的膝前还坐了一只小小的猫儿,全身毛发纯白,无半点杂色,双目间碧意湛然,亦是不可多见的奇种。

乍看起来,这两人就似是大户人家的夫妻,家境殷实的员外、美貌端庄的夫人,着实令世人羡慕。

眼神交汇的一刹那,许惊弦巳可确定,虽暂时还看不出陈员外的深浅,但至少可以肯定那夫人必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髙手。他微一拱手:“不速之客叨扰贤伉俪,老夫…”

许惊弦正要报上“林闲”的假名字,那陈员外却一摆手:“陈某只是见不得那店家狗眼看人低,所以请老兄用餐便饭,这便请人座用餐吧。”他既不想听许惊弦的名字,言下之意自己也无须报上家门。

许惊弦也不谦逊,端然人座在主宾之位,那位师爷随后亦入了雅间,陪在下首。在几人的盯视之下,许惊弦毫无顾忌地举起一杯茶一饮而尽,抹抹嘴道:“所谓非常人行非常事,观陈员外的行事,果然与众不同。”

“过奖过奖,其实我陈某哪是什么非常人,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俗人罢了。”陈员外嘿嘿一笑,故作神秘状,“只不过我知道大凡行走江湖者,一般都会准备几个应急的身份。彼此心知肚明,既然说出来都是假的,那就不须虚伪客套了。更何况你我萍水相逢,日后也不会多打交道,又何必通名报姓,徒增挂碍。”

“陈兄快人快语,看来以后是不愿再和老夫打交道了。”

“如果有可能,陈某还是愿意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像老兄这样的人,能不招惹自是最好。”刹那间,陈员外的眼底似是暴起一丝寒光。

两人看似平常的寒喧,内里却是隐含机锋。陈员外显然已知许惊弦来意不善,而许惊弦则是灵机一动,忆起风念钟提及非常道主慕松臣邀约他来江南之事,看此人来头不小,假意低调亦难掩锋芒,莫非正是慕松臣的化身,以名为姓,“陈”员外或许就是“臣”的谐音,方才他在言语中故意提及“非常”之词,对方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的回答反而更增添了他的怀疑。

他想到非常道,不由念及叶莺之死,心头涌起伤感,暗暗叹了一口气。听宁徊风临死之言,慕松臣其实是叶莺的亲生父亲,不过看陈员外的面相,倒与叶莺并无相似之处。

那中年美妇道:“方才听先生在楼下说久闻临江春之名,为何面对美味佳肴却不动口?”声若裂帛,略有些撕哑,每个字都似针尖般扎在听者耳中,刺得心里有一些不耐烦。

“若非夫人提醒,我只顾了说话,倒忘了招呼贵客。来来来,陈某先干为敬。”陈员外举杯劝饮,眼中那点寒芒瞬间消逝不见。

许惊弦本是最怕喝酒,不由暗皱眉头,但自己装成老江湖的样子,自然不好拒饮,幸好这酒人口绵软醇香,毫无辛辣之气,尚可接受。抬眼望着那中年美妇,故作惊讶道:“夫人耳力真好,楼下近百人嘈杂不休,不但能分辨出老夫的声音,连每个宇都听得清清楚楚,就算一般的江湖人也难有此能耐。”此时他已可确认自己一进楼就已受到了对方的注意,那两个黑衣人虽然没有发觉自己的跟踪,但楼上想必有他们的眼线,如此谨慎的布置,更显示出他们拥有强大的实力。所以他故意提及她耳力过人,身怀武功,借以试探对方的反应。

中年美妇镇定一笑:“幼时习过一些武技,倒让先生见笑了。”

“哦,想不到夫人竟是同道中人。”

“都是多年前的旧事,嫁人之后就不再拿枪弄棒啦。”

“假若老夫没有看错,恐怕寻常三五个壮汉也难近夫人身侧。”

中年美妇轻抚膝上猫儿,泛着青色的长长指甲在猫毛中若隐若现:“先生过誉了,都是些不人法眼的雕虫小技。不过若有什么人想打夫君的主意,好歹能护得他安全。”她毫无掩饰的回答仿佛在向许惊弦暗示:纵然看出身怀武功,你又能奈我何?

陈员外显然不想把气氛搞得凝重,打个眼色:“刘师爷还不快快给客人斟酒。”

许惊弦按住杯口:“老夫不善饮,每日最多一杯,就不麻烦师爷了。”

刘师爷皮笑肉不笑,话中藏刀:“若是先生不放心,在下身上正好还备有银针。”

许惊弦满脸茫然:“老夫只是不喜这杯中之物,与银针有何关系?”

陈员外笑道:“刘师爷精通医术,若是老兄喝醉了,给你扎上几针便可醒酒。”

许惊弦乐得装糊涂,恍然大悟:“老夫不喜喝酒,自然也未醉过,的确不知银针除了试毒之外还有此功用。”

陈员外哈哈大笑:“老兄真是个妙人。不喝洒也罢,这临江春的菜肴乃是金陵一绝,不妨好好品尝一下。”

陈员外的和颜悦色更令许惊弦暗自警裼,中年美妇与刘师爷并不友好的态度决不会是陈员外威难服众,多半是出于他的授意。

金陵城一流的厨师果然不同凡响,每道菜肴都是精心烹制,许惊弦本就腹中饥饿,看到那亮丽的色泽,闻到那鲜美的味道,已觉馋涎欲滴,当即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一番狼吞虎咽后,抬眼却见同席三人俱呆呆望着向己,奇道:“咦,你们为何不吃?”

陈员外夹起一片青菜放入口中,似笑非笑道:“很久不见像老兄这般能吃的人了,大概是赶了很远的路,所以才饿成这样吧。”对于许惊弦这个不速之客,他们原本就摸不清来历,估摸大约是某方势力派来试探。然而大凡探查者,行动间皆会小心翼翼,唯恐露出马脚惹人生疑,可看着他如此全无戒心地吃喝,哪有半分探子的模样,此人行止亦狂亦邪,神秘非常。陈员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忍不住旁敲侧击起来。

许惊弦有些不好意思,讪然道:“想不到这临江春的菜肴如此可口,一时忘形,只顾贪口腹之欲,倒叫陈兄见笑了。”这倒并非虚言,他深受《天命宝典》的影响,敏感之时极易被外界干扰,但若要专注于一件事情,无论习武还是面对美食,都有一份痴性。

陈员外嘿嘿一笑:“看来老兄是个性情耿直的人,恐怕就算面对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要先饱了肚皮再说。”

“嘿嘿,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陈兄也。”许惊弦嘴里胡乱应付着,眼里只有山珍海味。

陈员外听他言语毫无破绽,更觉高深莫测。中年美妇与刘师爷满脸不耐烦,几度欲开口发难,都被陈员外暗中制止。

直到桌上的菜被许惊弦一人吃了大半,他才总算停了下来。

陈员外笑道:“老兄可吃饱了?”许惊弦用一个响亮的饱嗝回答了他,犹望着盘中剩下的半尾鱼发愣。原来他突然想到水柔清必也饿了,方才这盘鱼儿酸酸甜甜,味道鲜美异常,奈何只余半条,让陈员外再添道菜未免说不出口。

陈员外微微一笑:“既已酒足饭饱,那么…”他有意停下话语,料想许惊弦找上门来必有图谋,定还有另有下文。

果然听到许惊弦期期艾艾颇不自然地道:“老夫还有一事相询。”

陈员面容一整:“老兄尽管发问。”中年美妇与刘师爷对望一眼,亦是全神贯注。

“顺便问一下,这道菜名叫什么?”

纵然陈员外千算万算,也料不到许惊弦会问这个问题,一时茫然:“这厨师大概并非来自杭州,莫非这道西湖醋鱼不合老兄的口味?”

“哪里哪里,味道很好。”许惊弦默默盘算着自己怀中的银两够不够再买一份,拱手起身,“多谢陈兄款待,不劳相送,这便告辞了!”

“且慢。”陈员外匆匆打个眼色,刘师爷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摆在桌上:“这里是二百银两,还请老兄笑纳。”

若是平时,许惊弦当然不会收他银两,但此际正愁囊中羞涩无法让水柔清一尝西湖醋鱼的美味,不免有些犹豫:“这…不好吧。”

陈员外见他意动,暗忖莫非真是个吃白食的家伙,不过倒也去了大半疑心,笑道:“我与老兄一见如故,不必客气。若是不够,尽可开口,只要陈某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许惊弦灵机一动,缓缓打开小包,里面是四绽五十两的大银,他指上暗运真力,生生掰下小半块银两,约有二十两之数,口中却还装模作样地叹道:“唉,老夫年纪大了,腿脚多有不便,带着这许多的银两可连路都走不动了,不知这邻近可有银铺,换成银票就方便多了。”

见许惊弦露了这一手功夫,刘师爷有些变色,中年美妇几不可闻地低哼了一声,陈员外却恍如不见地哈哈大笑:“老兄是游戏风尘的高人侠士,自然不能带着这些碍事的劳什子,何须老兄亲自兑换。”转脸问道:“刘师爷身上可带着银票?”

刘师爷推托道:“今日不曾带在身上。”

陈员外一瞪眼:“还不快去取来。嗯,就拿五百两吧。”

刘师爷无奈答应一声,满脸不屑出门而去。

转眼间发笔横财,又多了三百两,许惊弦面不改色,心里已是突突直跳。毕竟拿人手软,纵不情愿也只好说几句话充充场面:“想不到陈兄虽不是江湖人,却比江湖人更有豪爽之气,实在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