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旧势力的崛起与没落,那些因军功擢升的新贵、希望光宗耀祖的桀骜少年、为博取功名的江湖人…也在京师这个舞台粉墨登场,京师复杂的派系之争增添了更多的变数。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无疑就是平西公子桑瞻宇,这个来自锡金、横空出世的神秘汉族少年已成为了各方权贵竞相拉拢的宠儿。
皇上一声令下,调集了京城最好的匠师与近万劳工,不过一月光景,平西公子的府邸已平地而起。
为庆贺乔迁之喜,平西府遍发请柬,在新落成的府邸大宴宾客,名单上包括了京师全部有头面的人物。这段时日里桑瞻宇虽然早与许多豪门贵族暗中交往,但这是他首次公开亮相,对于那些久闻平西公子之名却无缘相识者来说,无疑是一次极为难得的攀交情的机会,所以除了近日来安心在将军府中养伤的明将军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前来捧场。
某些初次相识的宾客瞧桑瞻宇年方弱冠,又来自锡金小国,暗忖他或仅是因时势机缘而成事,不由隐隐生出轻视之念。但酒过三巡后,发觉他不但颇有风范地承起主人之责,而且谈吐得体,礼数半点不缺,俨然是位出自书香门第的翩翩公子,毫无小家之气,不禁刮目相看。
不多时,皇宫内侍总管葛公公前至,并传圣上口谕:平西公子有功于国,贺其迁居京师,赐御酒数坛,金银宝物若干。
桑瞻宇跪拜谢恩后,葛公公亲热地拍拍他肩膀,递过一个精巧的小盒子,阴阳怪气地道:“俗言道‘葡萄美酒夜光杯’,皇上赐下的佳酿若仅用普通杯子喝,只怕难得其味。这里面是一套玉制的酒器,乃是当年太子赏我的小玩意儿,珍藏多年,从不敢轻用。还是太子有心,特意嘱咐我带来转呈桑公子。嘿嘿,我虽不好酒,但这么精巧的玩意儿,真是有些舍不得啊…”说话间,又恭敬地朝席中端坐的太子拱手施礼。
平西公子桑瞻宇可谓目前京师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乃是各派系争夺的对象。太子如此公开招揽,无论桑瞻宇答应与否,都会将他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引来天大的麻烦。众人屏气凝神,且看他会如何应对。
桑瞻宇自明其意,却故意皱眉道:“小弟生长于锡金,不通中原的规矩。记得锡金王赐酒时,无论多少,纵然量浅,亦得当场饮尽。却不知这御赐的美酒是否也是同样道理?”众人听他谈笑间提及锡金王赐酒之事,果然大有来历。而他抬出锡金王,更显得心气极高,怕是不会轻易被太子府收买。
葛公公一怔,原本阴沉的声音陡然尖利了几分:“桑公子多虑了,泱泱大国之君,又岂会如此?”
“幸好幸好!”桑瞻宇舒了一口气,“小弟酒量不济,若是喝下这数坛美酒,只怕当场就会出乖现丑,扫了大家的兴致,岂不是罪过。”众人思索他这番话的用意,想必将会是婉拒太子。
太子遥遥对葛公公打个眼色。葛公公应付这种场面可谓是轻车熟路,低低咳了一声,正要开口打断桑瞻宇的下文,桑瞻宇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朗然道:“今日乃是小弟乔迁之喜,承蒙大家赏面,岂敢藏私,御赐的美酒当与众同饮。太子赠杯,小弟深感其德,不如借花献佛,亦与诸位共享之。不过小弟有言在先,这套玉杯日后必当供于府中,以作今日与诸君传杯而饮的见证之物,大家可要小心些,莫要损坏了。”
桑瞻宇这番话讨巧至极,表面上虽收下了赠杯,却是以在场所有人的名义,暗中未必承情,偏偏又郑重其事地欲要将太子之礼供奉于堂中,亦算给足了太子的面子,令他欲发作而无门。
堂中静了片刻,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太子面色不改,鼓掌长笑,起身道:“这玉杯虽然精巧,也不过是值几个小钱的玩物,纵有破损也无妨,大家切不可因此而小心翼翼,坏了雅兴。我虽出身于皇室,却亦有一颗江湖之心,今日在场之人,无论官职高低,皆是江湖人,我等传杯共饮,再不提旧日恩怨,必会传为一时佳话…”
葛公公原本担心桑瞻宇少年心性,说出什么强硬的话来,将场面弄得不可收拾。此际暗舒了一口气,转身命令几位随从开封倒酒,宾主尽欢。思忖一般人得到太子赏识,自当感激不尽,而桑瞻宇却似乎根本不放在眼里,此人心气如此之高,恐怕另有谋算,不得不防。
“且慢,太子与桑公子提议虽好,我却有些小小的意见!”门帘轻掀,一人飘然而入。诸人不料再起波折,齐齐转身回望,又齐齐发出“喔”的一声惊呼,宛如事先排练好的迎客之举。
桑瞻宇微微一笑:“忘了知会大家一声,此次小弟还专门从锡金请来了一位贵客与大家相见。”
来人白衣胜雪,端立堂中,三分俊朗三分飘逸三分潇洒之中还隐带着一分并不喧宾夺主的倨傲,抱拳团团一揖:“在场许多人都是宫某挂念已久的老朋友,我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所以桑公子才没有提前告知。”
何其狂拍案大叫:“岂止是惊喜,明明就是大惊大喜。”
坐在他身边的骆清幽不由抿嘴而笑,她早从何其狂口中知道了他与宫涤尘在城外相见订盟之事,他却偏偏还叫得如此惊天动地,仿佛真是久久不见。这场早就订好的戏份,凌霄公子演得格外卖力。
宫涤尘自幼离家跟随蒙泊学艺,便以男装示人,所以这世上除了有限的几人之外,谁也猜想不到她的女子身份。再加上“移颜大法”的功效,纵然眼力高明的武学高手,只要不与她时时相处,也绝难发现真相。那日在城外小树林相遇,何其狂一语揭破官涤尘的身份,本只是印证自己的猜测,却不料宫涤尘不但直承不讳,就连身为御泠堂堂主之事亦一并告知。
宫涤尘虽对凌霄公子了解不多,但知他独来独往,漠视规则,眼中无分正邪,只有敌友。所以,她不惜用自己的真实身份换来何其狂的信任,双方订下共同对付简歌的同盟。
而今日平西府宴会中宫涤尘的公开现身亦早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宫涤尘的适时出现,使这场宴会出现了第一个小高潮。
四年前宫涤尘驻留京师不过数日,却以他那神秘的身份、俊逸的丰神、广闻的博识、不卑不亢的态度与暗敛的锋芒赢得无数人的好感觉。其后回到锡金再无消息,愈发令人惦念那惊鸿一现的风彩,想不到此际突然现身,诸人皆起身问安示好。同时更肯定了桑瞻宇另有后台,所以才会对太子的青睐亦不理不睬。
喧哗的人群中,唯有两人显得十分沉默。一个是乱云公子郭暮寒,四年前宫涤尘入京时就住在清秋院,随后又带来了少年许惊弦,但乱云公子一时鬼迷心窍,暗中施药迷倒小弦,妄图偷窥《天命宝典》,东窗事发后虽当面致歉,但愧疚于心,此次重遇不免馗尬,有意避开宫涤尘的视线;另一人却是将军府总管水知寒,只是淡淡对宫涤尘打个招呼,半阖半睁的眸子漫不经心地扫视全场后停留在桑瞻宇的脸上。宫涤尘的乍然出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其风头不但远在太子之上,就连主人桑瞻宇亦难及万一。这正是最能够观察一个人内心的时候,而水知寒亦敏锐地捕捉到了桑瞻宇面容上稍纵即逝的一丝古怪神情。
喧哗稍减,骆清幽淡然道:“不知宫先生刚才所说的意见是什么?”
宫涤尘抚掌而笑:“骆姑娘问得好。”
丞相刘远故作不忿道:“宫先生显然太过偏心,不独骆掌门,大家都在想你方才的话。骆掌门不是问得‘好’,而是问得‘快’…”众人齐声起哄,要宫洛尘自罚一杯,其中犹以何其狂叫得最响。
宫涤尘却不慌不忙:“我说骆姑娘问得好,自有道理。因为这个问题唯有她问才是最合适的。”不知有意无意,他始终以“骆姑娘”相称,而非“掌门”,倒令不少人心中颇有猜测。
骆清幽笑道:“若是宫先生说得出道理,我罚一杯。若不然,可不轻饶你。”按她平日的性格岂会说出这等话来,不像是凑趣,倒似是打情骂俏般,让人更增遐想。
太子嘴角噙笑,侧身对管平道:“看来骆姑娘想迫宫先生喝下这一杯罚酒,御师神机妙算,可否替宫先生挡过这一劫?”无论于公于私,他都早有将骆清幽收于府中之意,奈何骆清幽身为蒹葭门主,在京师极有人望,纵以太子的尊贵身份亦无法强求。
管平耸耸肩:“只瞧宫先生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一杯罚酒喝与不喝都早在他的计划之中。”
一旁的刘远故作惊讶:“号称‘京师六绝’的‘管平之策’亦束手无策么?”
管平态度轻松,但那一道炯然的目光却如刀剑般逼视着宫涤尘:“嘿嘿,所谓‘管平之策’不过是宫先生替其师蒙泊国师传言,刘丞相见多识广,岂会把一家之言放在心上,何必再调笑小弟?”看似不动声色的这番话,不但暗中讥讽了刘远,更隐含着对蒙泊国师的轻视,锋芒直指宫涤尘。
宫涤尘只是微微一笑,对管平的挑衅置若罔闻。她通过这番话肯定了一个猜想:刘远已倒向太子,为得太子宠信,与管平之间不乏争斗,这一点或许可以利用。
骆清幽开口打破了场中微妙的气氛:“‘管平之策'有目共睹,无需赘言,倒是宫先生有什么方法不喝这杯罚酒更令我好奇。”在众人眼里,这似乎更加证明了她与宫涤尘之间难以言述的暧昧。
宫涤尘眼望四周,忽发轻叹:“四年前宫某在京师,亦曾参与过一次集结诸多英雄豪杰的聚会。本以为此次来能够再遇许多旧友故交,奈何短短四年光阴弹指即过,故人零落,面对此情此景,不禁感怀万千。”
她的话把诸人的思绪带到了清秋院大会,当时与会之人中,泰亲王、黑山、水秀皆死,简歌、梁辰下落不明,明将军此番未来,而暗器王林青更是魂逝泰山绝顶,只留下那一段江湖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想到了林青,骆清幽神情微黯。却听宫涤尘续道记得那次在清秋院中曾提及要赠予胳姑娘‘煮香雪’之茶,却迟迟未能如愿。此番入京,一为桑公子之请,二来也为了却昔日承诺。所以尽管不见了许多故交,但能够重遇胳姑娘,亦足慰吾心。”
骆清幽郑重道:“白露院随时恭候宫先生的光临。”
何其狂插言:“若是宫先生路程不熟,小弟可带路。”
宫涤尘点头:“如此最好,那就有劳何公子了。”
听他三人旁若无人的对答,诸人皆知宫涤尘即便有意京师派系之争,大概亦只会加人逍遥一派,各自沉思。却不知这其实是他们早就订下的言词,以方便宫涤尘出入白露院。
宫涤尘话题一转:“方才听到桑公子传杯共饮的提议,极是赞成。却有一事不便,想骆姑娘乃是冰清玉洁之体,岂能与我们这些大男人共享一杯之酒?所以闯席而入,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莫怪。”众人齐齐点头。
太子大笑:“此言极是,桑公子考虑不周,快快自罚一杯。”他迫主人自罚,尽显权势,众人也只能随声附和。而桑瞻宇举杯饮尽,面上不现尴尬,仿如根本未觉察太子的用意。
当下酒宴再起,不免提及刚刚结束的南疆之战。说起桑瞻宇凭“天脉血石”退却锡金铁骑之事,众人皆赞其识得大体,仿佛功劳皆着落在他一人身上,而对明将军奇袭荧惑城损伤五百将士却不乏贬损之意。
宫涤尘明白,如今外敌已去,树大招风的将军府又成了众矢之的,而明将军凯旋而归后的刻意收敛反被人视为示弱之举。管平等人内心深处当然不会轻视将军府,故意贬低明将军只是为了试探那些急于在京师立足的新进势力,只可叹除了那些欲投靠太子府借题发挥表白忠心者外,连某些随明将军南征而归的军官亦受其蛊惑,针对明将军当时的战略大做抨击。在京师之地,对世态炎凉感应尤深。
宫涤尘有心注意水知寒的反应,却一无所得,“知寒之忍”当真是名符其实。反倒是鬼失惊面色不善,强忍怒意闷头饮酒。
忽听有人道:“我曾听刘统领详细说起过荧惑城之战,明将军奇袭奏效,杀了泰亲王,本应趁敌人军心大乱之际直捣黄龙,赢得一场大胜。奈何明将军用兵保守,坐失良机,反被恢复元气的叛军合围,导致五百精锐损失殆尽,惨胜如败。可见人一旦老了,就不复少年激锐,只知抱残守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宫涤尘应声望去,却是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侃侃而谈,口沫横飞,相貌陌生,身材壮实,肌肉虬结,精于横练外门功夫,不似是朝中官员。
何其狂冷笑一声,低低传音入耳:“此人名叫欧阳仁,本来就是个京城中走江湖跑码头的小帮派头领,不知巴结了哪位高官混了个脸熟,竟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在场不乏精于兵法之人,当知战场情况千变万化,远非这般纸上谈兵所能臆测。但欧阳仁此言一出,堂中却静了下来,既无人反驳,亦无人附和。视线都悄悄移向水知寒。
宫涤尘心头雪亮,欧阳仁人微言轻,却敢当众置疑明将军的用兵,必是受人指使,多半就是出于太子府的授意。他不知天高地厚,其余人可未必似他不识深浅,皆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水知寒望向欧阳仁,面无表情:“想不到欧阳兄对兵法竟有独到之见。下次若再有战事,水某必向将军引荐,好让欧阳兄大展才能。”众人听欧阳仁公然挑畔明将军的权威,必会惹来将军府的反击,谁知不但水知寒如此笃定,就连鬼失惊亦是不言不语,皆是大出意料。
宫涤尘注意到水知寒发话前口唇微动,想是传音给身边的鬼失惊。
欧阳仁道:“水总管说笑了,我欧阳仁何德何能,难堪此等大任。其实明将军用兵虽有可商榷之处,但毕竟战果辉煌,泰亲王伏诛,乱党如鸟兽散,乌槎国上贡求和,因此亦是瑕不掩瑜。不过话又说冋来,南疆一战,敌我实力悬殊,只怕朝中随便派个大将皆可凯旋而归吧…”
水知寒微笑:“欧阳兄看得如此通透,想必亦能瞧出如若锡金铁骑进犯,中原腹背受敌,不免顾此失彼。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此次平叛,功劳最大的不是将军,而是桑公子。”
桑瞻宇不料水知寒轻描淡写间就把矛头转到了自己身上,暗暗皱眉,连忙道:“小弟不过是适逢其会,水总管言重了。”
欧阳仁笑道:“桑公子自是功高,但水总管只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愿闻欧阳兄话中深意!”
“听说明将军执意令水总管留守京师,若不然,这一场功劳怕也少不了水总管的吧。”
水知寒淡淡道:“原来欧阳兄拐弯抹角说了半天,却是替水某打抱不平啊。”
欧阳仁一字一句:“水总管雄才大略,本不必屈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