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女径直出了东城,转而往南行去。这一带都是荒山野岭,路人稀少,何、水两人不敢靠得太近,只好远远跟着。
白衣少女行至半山腰,蓦地闪人一片密林之中,何其狂眼利,重重树影之中依然紧盯着白衣少女的身彩,但见她看似毫无章法地左转右转,却是隐合着某种阵法,陡然间消失不见。
水柔清犹豫道:“还跟上去么?”光天化日之下,一旦施展轻功跟上,必会被对方发现。
何其狂略一思索,嘿嘿一笑:“那片密林中布下了奇门八阵,必还另有人监视,那就不妨突出奇兵吧。”当即大摇大摆地来到山道正中坐下,还对那片密林遥遥招了招手,便如举手邀客一般。
水柔清心头暗笑,何其狂虽然成名已久,却始终童心未泯,难得可贵,如此出人意表的行事大概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果然过不多久,一人从林中走出,直朝两人行来。
来人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魁梧,相貌淳朴,不似中原人氏。到了两人身边恭敬一礼:“主人就在前面林中,请何公子与水姑娘前去相见。”
水柔清一傍,如果这位少年口中所说的“主人”就是桑瞻宇,他认得凌宵公子并不奇怪,但如何连自己的身份都知道?她一心复仇,对周围的事情皆不闻不问,这些日子平西公子风头虽劲,她却对之全无好奇之心,但如今看来,此人亦是大不简单。
何其狂却似是早有所料,大咧咧地稳坐不动∶“你家主人为何自己不来?我这点面子也没有么?”
少年道:“主人此次来京师,诸人之中,何公子是第一个要当面相见的人,这份面子能否让何公子移步?”
何其狂盯着少年∶“看不出你模样虽老实,口才倒好。”
“何公子太过夸奖我了。”少年露齿一笑,“主人说何公子一定会摆架子,所以特地教我说这句话。”
何其狂稍现惊容:“你家主人竟能猜到我的心思?”
“主人还说了,如果何公子就此回头,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何公子执意相见,则箅是订下同盟。至于水姑娘倒没有任何条件,这便先请。”
何其狂眼神流动,哈哈大笑:“若是事事被人料中,岂非太过无趣,我虽是心中好奇,但偏偏不能让你家主人如愿。清儿,我们走。”
少年成竹在胸,只说了一句话:“主人要见水姑娘,与简公子有关。”
水柔清一颤,郑重道:“我去见他!”
少年微笑道:“在下给水姑娘带路,何公子请自便。”
何其狂去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向有骄狂之名,从无一刻被人三言两语遏得缚手缚脚,愣了半响,忽又跳起来:“如果同盟也与简公子有关,那我也就不得不见你家主人了,还不快快带路。”
少年喀嘻一笑,当前领路。
何其狂恨恨道:“你笑什么?莫非这也被你家主人料中?”
少年回首吐吐舌头,压低声音道:“主人特别提醒我这时候决不能笑,一会儿何公子可不要告诉主人,免得我受罚。”他虽没有回答问题,但亦从侧面肯定了何其狂的猜测。
“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叫什么名字?”
“承蒙何公子看重。我叫多吉,锡金语中是‘金刚’的意思。”
何其狂拍拍多吉的肩膀,大笑道:“你再敢给我酸溜溜地掉书袋子,我定要叫你家主人打你几十大板,看你到底是不是有金刚不坏之躯。”
凌宵公子名震江湖多年,多吉本还对他稍有些畏惧,见他如此随和,不由咧嘴而笑。
水柔清此刻已隐隐感觉到那尚未谋面的“主人”对人性精准的把握似曾相识,决非桑瞻宇。她本还担心何其狂受挫后大发狂性,却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嘴角噙着一丝古怪的笑容,不似着恼,反倒有种被人善意捉弄后的开怀。
多吉带两人进入那片密林之中。林中皆是参天大树,枝叶繁茂,枝丫盘根错节,看似前行无路,怛随着多吉左右各转几步后,面前豁然开朗,露出一块空地,坐落着三间木屋。
一位白衣人于屋前端杯静坐,身前放着一张木几与两张木椅,几上除茶壶与酒杯外,再无他物。
木屋仅以木材搭凑拼接而成,一望而知是临时修建,仅可遮风挡雨,茶几与木椅亦是做工粗糙,但看那白衣人悠然的姿态,倒浑似坐于皇宫之中。
白衣人并不起身,懒懒道:“两位别来无恙。皆是旧识,便无须客套了,请随便坐。茶酒自用吧。”
望着白衣人那如沐春风的面容,水柔清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宫涤尘!
何其狂毫不客气地坐在宫涤尘对面,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你先回答我,那个出现在桑府外的少女是不是你故意派去诱我们来的?”
宫涤尘淡然道:“我一定是听错了,聪明的凌宵公子怎么会问这么愚笨的问题?若是我的手下那么容易露出破绽,我又凭什么与你订下同盟?”
何其狂咍哈一笑:“说得好,我自罚一杯。”
宫涤尘轻轻一招手,一旁转过那白衣少女,对何、水二人道:“我叫白玛,方才失礼了。”她的声音清澈如泉,脸上依然保持着那神秘的笑容。按理说略含歉意的话语被她说得如此简捷随便,令人不免心头有气,但何其狂望着她那不食人间烟火、宛如仙子的面容,又发作不得。
宫涤尘解释道:“白玛母亲早亡,三岁时又亲眼目睹父亲遇害,神智大受刺激,曾十余年不发一语,说话略有不当处,两位不必放在心上。”
水柔清想不到这个美丽少女亦是孤儿,相比之下,自已毕竞还转受过父母十几年的关爱,不由对她大生同病相怜之意。何其犴却想到凡欲成大事者,决不会信任这样一个心智偶尔失常的女孩,而宫涤尘却是知人善用,用之不疑,不禁隐隐有些佩服,又倒了一杯酒痛饮而下。
宮涤尘道:“何公子想必有一大堆问题问我,为何只贪杯中之物?”
何其犴只是闷头喝酒:“你要说的话迟早要说,你不肯答的问题我也问不出来。”
宫涤尘一笑,挥手让多吉与白玛退下,转头望向水柔清:“还记得当年前我曾带水姑娘进人那间‘佛’屋,并为你展示了一局棋,如今四年已过,水姑娘可有所悟?”
四年前,明将军与暗器王决战的前夜,蒙泊国师于京师外讲道说法,并设下分别刻有“佛法无边”的四间小屋,宫涤尘带水柔清进人“佛”之屋,将一局纷繁复杂的棋局比作人世恩怨。
水柔清垂首回思:“只怕宫先生的苦心是白费了。小女子身负血海深仇,欲弃而无门。”
宫涤尘仰首望天,轻声一叹:“其实不独水姑娘,枉我拜在吾师蒙泊门下,精研佛道十余年,有许多事情亦看不通透。”
水柔清奇道:“莫非像宫先生这样的人,心中亦有难解的结?”
“我所学的‘道’来自于蒙泊大师,而我心中的‘道’却得自于家族的传承。那时我告诉你,对于陷入世情的凡夫俗子来说,恩怨纷扰原没有什么解决方法谈得上是‘最好’,但每个人虽然都只是陷入人世间这局棋中的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要尽量让自己出现在最关键的位置,做那最重要的妙手。所以,总有一些事情是‘最应该’去做的…”
“小女子依然认定最应该做的事是杀了简歌,替父母报仇。”
宫涤尘微微一笑:“所以,我今日叫你来。因为,我最应该做的事亦是对付简歌。你可愿意与我联手?”
水柔清想到四年前,宫涤尘仅仅以锡金使者的身份,就已在京师掀起轩然大波。清秋院之会,“试问天下”引发明将军与暗器王之战约,“京师六绝”之名搅得京师诸高手心中难安,并最终导致泰亲王谋反。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能力不容置疑。有他相助,对付简歌更增许多把握。
但是,她并不了解宫涤尘与简歌之间的恩怨,对方值得自己的信任么?
宫涤尘早已运起“明心慧照”之法,察觉出水柔清踌躇的心态,淡然道:“为了杀死简歌,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可以死。”
“那你还怕付出对我信任的代价么?”
望着宫涤尘那镇静而充满自信的面孔,水柔清终于不再犹豫:“好,我答应你。直到简歌死去的那一刻,方才解除你我之盟约!”
宫涤尘转头面对何其狂:“四年不见,何公子风采依旧。向闻你有一言九鼎、决不毁诺食言之名,既然来见我,就已箅是订下同盟了吧?”
何其狂沉思良久,方才开口:“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愚笨的问题要问你。”
宫涤尘暗生戒备,口中却大笑:“相信何公子这个问题一定会比刚才那个聪明数倍。”
何其狂目露奇彩,缓缓发问道:“我到底应该如何称呼你?宫兄还是南宫兄,亦或是南宫姑娘?”
第二十五章 君子之盟
若是眼中不见那些高楼厚墙、精美府第,京师与那些红尘中不知名的小城村镇亦无太多的区别,同样的人们在各个角落里上演着世间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略有不同的是,在那蛾冠华服与声色犬马所编织的温情面纱之下,还隐藏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南疆叛乱平息,边陲失城尽复,皇帝龙颜大悦之下,传诏大赦天下,三军将士皆受奖赏,除了随泰亲王作乱的几位重将之外,其余人等皆不再严究。滇、贵境内本仍有些负隅顽抗的叛军残部,但皆属散兵游勇,难成气候,闻得赦令颁下,亦渐安稳。
但随着外夷平定,盛世渐至,那些豪门贵族、文武百官亦失去了同仇敌忾的心态,再度开始了永不停息的明争暗斗。
原有的京师四派中,泰亲王谋反失败,许多得力手下尽皆战死,丞相刘远反戈,关睢掌门洪修罗身陷囹圄,追捕王梁辰远遁他乡,偌大势力冰消瓦解,已可除名;逍遥一派诸人依旧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不理政事;随着圣上年事渐高,太子登基在即,踌躇满志,太子府亦公然纳贤招士,广结人缘,权力大涨;而原本势力最大、近年来几乎一统江湖的将军府反倒收敛了许多,明将军自南镔归来后一直托病不出,外事皆交由水知寒与鬼失惊全权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