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挨过了这一夜,他借着微明的天光看清道路,起身继续上路,却觉浑身乏力,四肢发软,一摸额头竟是滚烫似火。原来自从荧惑城之变后,为了逃避叛军的追杀一路奔波,即使到了恶灵沼泽中被梁辰夫妇收留,心里也一直绷紧着弦,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飞泉崖之前手刃杀父仇人宁徊风,又亲眼目睹叶莺与扶摇坠下深渊,再加上昨夜被大雨淋湿,粒米未沾,心力交瘁之下,他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染上风寒。

许惊弦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这个时候一定要撑下去。他使劲一捏大腿,剧痛让发昏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强打精神,挣扎着往前走。

走了十几里路,总算看到前方有一个小城镇。镇前恰有一间面店,他勉强跨入店门,再也支持不住,扑倒在最近的一张桌前:“老板,给我来一碗热汤面。”

几口热汤下肚,许惊弦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却发现一道目光紧紧盯在自己身上,抬头望去,却是桌对面的一位女子正没好气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嫌恶之意,似乎恨不得他立刻消失。

那女子年约十八九岁,瓜子脸庞,大眼淡眉,轻腮细口,容貌甚美,水绿色的云衫衬着纤若柳枝的细腰,抬手间露出手腕上明晃晃的玉镯。像这等大家闺秀式的人物,一般只在京师重镇里见到,出现在这小城面馆里,显得十分醒目。

许惊弦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女子早已就座,但自己昏昏沉沉之下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毫无避忌地径直坐在了她对面。歉然一笑,正要起身换个位置,那女子瞅见他憔悴的面容,微怔之下先开口道:“你有病在身,就不必动了,我换个位置就好。”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岭南一带的口音。

但小店本就地方不大,已有几位做苦工的脚夫正在吃早点,竟无空位。那女子皱皱眉头,无奈只好仍坐于原处。

许惊弦看她一眼就瞧出自己身体状况,又是穿戴不俗,对方也不避讳自己的病体,多半是会武功的江湖儿女,却不知来到这偏远小镇做什么?只不过他重病在身,脑中仍觉眩晕,亦无暇顾及对方的来历,强迫着一口口把碗中的面吃下去,精力渐渐恢复了一些。

几名苦力汉子在一旁闲聊,只听一人叹道:“孟老三本来家里就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老婆前几日刚刚病倒,昨天他六岁的儿子又被叶家的狗咬伤了。孟老三实在没法,只好去叶家讨些药费,结果又被痛打一顿,真是祸不单行,大家都是好兄弟,不妨凑些钱给他送去。”

“真是怪事,不给药费也就罢了,怎么还挨打?”

“哼哼,叶公子可是满嘴道理。说是孟家小儿害他家的狗掉了一颗牙,不但不赔药费,反倒要孟老三拿出银两来。”

“你瞧着吧,叶家如此欺压乡民,迟早会遭报应。”

“嘿嘿,我看报应早就有了。你不见叶姑娘二十好几了,性格虽然暴躁些,模样却也不算差,但就是嫁不出去。听说县太爷夫人才死几日,叶家就急忙去提亲,结果倒好,去说亲的人被打了回来。这才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们小声一点,若是被叶公子听见,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秦你怕事,我们可不吃这一套,反正光棍一条,大不了和叶公子拼上一条性命。”

几个汉子越说越大声,忽听“啪”的一声响,众人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那女子一掌把面碗重重拍在桌上,顿时碎成了几块。一时面馆中静了下来,十数道目光都集中在那女子身上。

那女子面冷似水,恶狠狠地道:“谁敢再说一句叶公子的坏话,下一掌就拍在他的脑袋上!”

众人早瞧出那女子有些来历,还道她听不惯叶家作威作福、欺凌百姓,欲要出头,谁知竟听她如此说,只怕是叶家请来的人,霎时心都冷了。

许惊弦烧得糊里糊涂,听那几人提到“叶姑娘”,恍然便觉得是在说叶莺,亦是拍桌大叫:“谁敢再说一句叶姑娘的坏话,我也不饶他。”

有一人气恼不过,站起身来想要分辩,但还不等他开口,已被另几人生生拽住,拥着往门外走去。这些人都是心性良善的穷苦汉子,手脚虽然有些力气,却无武功,不少人吃过叶府的苦头,此刻只当许惊弦与那女子亦是叶家请来的护院高手,不敢多惹。

“几位请留步!”许惊弦一语出口已觉不妥,毕竟他自小受义父许漠洋教诲,对善恶忠奸分辨得清楚,心想若是被义父与林叔叔听到自己刚才的话,只怕九泉之下亦难安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侠者本分,就算自己重病在身,

也由不得那姓叶的猖狂。

那女子亦道:“几位大哥稍等。”

“嗖”的一声响,一道银光从几个汉子的中间穿过,钉在门楣之上,竟是一枚以纯银所制、形如树叶的暗器。

那细如叶片的暗器从几人的空隙中穿过,离得最近的那人眉梢间犹觉一股凉风,只要那女子准头稍偏,就会钉在他身上。几名汉子看着那依然在门楣上抖动不止的暗器,脸上皆变了色,一时不敢动弹,只得暗暗叫苦。

那女子瞪着许惊弦,目光中敌意渐浓:“喂,小病痨,你叫住他们是什么意思?”

许惊弦听她口中如此不客气,冷冷道:“只怕和你的意思有些不一样。”他只道那女子意欲替叶家报复几人,见她出手奇快,暗器功夫自成一派,凝神戒备,一时病似乎也轻了些。

那女子根本没有把许惊弦放在眼里,转头对那几位汉子一笑:“几位大哥先不要走,等我宰了这条叶家的狗,再陪着你们去宰叶家的人。”

几位汉子愕然大张着嘴,一时分不清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许惊弦亦是吃了一惊:“谁是叶家的狗?”

那女子轻蔑的目光转向他∶“你若是叶家的狗,就吃本姑娘一记暗器;若只是叶家姑娘的护花使者,便赏你两记耳光。自己选吧。”

许惊弦愣了一下:“我可没有姑娘那么大的杀心,就算你是叶公子的走狗,我也就只打你两拳…”

两人对视一会儿,反应过来,同声道:“原来你也要找叶家的麻烦啊。”一齐大笑起来。但许惊弦随即便是几声咳嗽。

那女子道:“小病痨,你若是撑不住,打人的事就交给我吧。”

“你放心。不过好男不和女斗,我去收拾叶公子,叶姑娘就拜托你了。”

“呸,我才不欺负弱女子,叶公子是我的,你不许抢。几位大哥带路吧。”

几位汉子大喜,却亦怕两人势单力薄斗不过叶家人多,最终牵累自己。一人道:“叶家就是城南最气派的一户人家,一望即知,两位自己去吧。”

两人依言寻到叶家,但见高墙厚瓦,青砖玉檐,果然气派,想必是鱼肉百姓所得,当下二话不说,一路打将进去。

叶家乃是当地一霸,养有不少家丁,但都是仗势欺人之辈,仅会几招花拳绣腿,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自是不堪一击。许惊弦一路杀进叶家庭院,沿途打倒了十几人,出了一身大汗,大觉畅快,哈哈大笑:“今日才知,原来打人可以治病。”

绿衣女子却是下手决不容情,凡是被她沾上的大多断手断脚,几名张弓搭箭者尚未拉开弓弦,已被她那银叶般的独门暗器击倒。许惊弦注意到那绿衣女子身法极其灵动,如蝴蝶穿花般在人群中游走,暗器手法与众不同,武功则以小巧擒拿为主,姿态飘逸,却是狠准兼备,动辄伤筋动骨,与普通的擒拿之术迥异,应是其师门独创。

不多时两人进了内院,那叶公子尚未起身,听到院中大乱,刚刚披上衣服,就已被那绿衣女子一拳击在胸口上,一口气几乎未缓过来,随后脸上好一阵火辣,连被掮了几记耳光,面颊顿时高高肿起。

“你就是叶公子?”

面对飞来横祸,叶公子此刻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那绿衣女子满脸杀气,又尖又长的指甲正对着自己的眼皮,似乎只要自己否认身份便会眼珠不保。此情此景之下,只好应承。

“揍你的原因自己去想,本姑娘不多解释。只有一个要求,以后不准叫叶公子。”

叶公子声音颤抖:“这…我就是姓叶啊。”

“你可以姓叶,但不许叫公子,否则…”绿衣女子手上微一用劲,叶公子立刻杀猪般大叫起来。

许惊弦看得有趣,将一个舍命冲进来救主的家丁抛出门外后,忍不住笑道∶“听这位姑娘的话,你就当自己多活了二,十年,让人叫你叶老爷吧。”

绿衣女子恨声道∶“那也不行。看你现在这肿脸的样儿,以后只许叫叶猪头。”

叶公子哭笑不得,奈何命悬人手,又怕绿衣女子的指甲划入眼球,头也不敢多点,连声称“是”。

许惊弦大笑∶“另外转告你那个姐姐或是妹妹,不许别人叫她叶姑娘。你叫叶猪头,她就叫‘夜明珠’吧,哈哈…”

“叶明猪,真是好名字啊。”绿衣女子忍不住掩唇而笑,终于放开了叶公子,“另外马上叫人给那个…对了,孟老三家送一百两银子,以后不许再欺负当地百姓。你若敢事后报复,下次我就让你除了一颗猪头之外什么也不剩。”

两人大摇大摆走出叶家,恭送他们的是一群倒在地上呼爹喊娘的家丁。

来到城外,绿衣女子望着许惊弦道:“瞧不出你武功还挺不错。可不能一直叫你小病痨,怎么称呼啊?”

许惊弦颇喜她的率真,并不隐瞒∶“我叫许惊弦,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沈千千。你行走江湖,应该听说过‘身影倩倩、笑容浅浅、素手纤纤、暗器千千’吧?那说的就是我。许惊弦,嘿嘿,你这名字倒不如小病痨叫起来顺口。”

许惊弦苦笑,本以为自己明将军克星之名江湖皆知,如今才发现面前的女子就是孤陋寡闻的一位。他虽听林青、鹤发等人说过不少江湖典故,但对于沈千千这个长长的绰号却是平生首次听闻,不过细想一下倒是颇为符合她的形象。

“我的名头没有吓坏你吧?”

“不敢不敢。我只是在想你不让‘叶猪头’叫叶公子的原因。”

“哼,那你也要告诉我不让‘叶明猪’叫叶姑娘的原因。”

许惊弦神情一黯,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来。

沈千千察言观色,试探发问:“你喜欢一个姓叶的女孩,但她不喜欢你?”

“她…她…”许惊弦吸了一口气,才算把话说出来,“她已经不在了。”

沈千千眼眶微红,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缓缓道∶“我们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