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一笑不语,他得了林青、愚大师等数位髙手的悉心传授,对于武道的理解向来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刚才好胜心起,以自己并不擅长的硬功强接,此际亦觉胸口隐隐发闷。一旁那个士兵惊魂未定,兀自喘息。
刘道朗然道:“大家都是中原的好汉子,何苦帮着乌槎国打自己人?我知你们皆是身不由已,不得不为虎作伥,今日且放你们回去,尽可实情禀报,但不得再拿这些无辜百姓泄愤,若再顽固不化…”一指那早已毙命的异族人的尸身,“好好想想这个蛮子的下场吧。”
众士兵只求活命,纷纷应承。刘道叫住那个领头将官走开几步单独问话,对其余人则随意地挥挥手。另外几位江湖髙手看来皆以他马首是瞻,将士兵尽数放行。
许惊弦猜不透刘道的来历,暗暗运起“华音沓沓”心法偷听。只听他低声问那将官道:“你们通缉的要犯到底是什么人?”
那将官茫然道:“我只晓得是军师丁先生亲自下的命令,现在全军上下都在四处搜索他们。听人说好像是有一些敌军的奸细…啊,不不,是一批朝廷派来的英雄好汉盗走了军印,详情我也不知。”
刘道又问了几句,却再问不出什么消息,见那将官战战兢兢地望着自己,唯恐回答不力遭他毒手,不由一哂:“刘将军不必害怕,吿诉你个秘密,我也姓刘,咱们五百年前都是一家,我不会害你。”亦放他离去。
许惊弦暗忖宁徊风果是心机深沉,唯恐军心有变,严密封锁泰亲王毙命的消息,又怕听到明将军的名字那些士兵贪生怕死不敢尽力搜索,竞编出了军印被盗的谎言。明将军却是面色木然,或是暗运起流转神功之故,英华尽敛,浑如一位普通百姓,半点也瞧不出昔日大将军的雄姿。
刘道朝许惊弦走来,拱手一揖∶“方才不分轻重出手相试,多有得罪。不过若非如此,在下也无法见识到小兄弟的神功。”
许惊弦见他分派有致,虽是布衣平民的装束,却俨然一位引领雄兵的将军,暗中也有些佩服,再听他直承不是,胸中怨气烟消云散,嘻嘻一笑:“兄台何必多礼,倒是我们才应该多谢你出手相助。若你真是姓刘,便唤你一声刘大哥。”
刘道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化名只是为了行动方便,姓刘不假,名字却唤作书元,承蒙裂空帮夏帮主看顾,做了帮中一个小小的护法。”
许惊弦恍然大悟,裂空帮身为江湖白道第一大帮,自不会对外族侵犯中原视若无睹,所以暗中派出高手伏击。他对裂空帮知之不详,从未听说过刘书元之名,只知其中除帮主之外另设有九门,门主便是护法。怪不得此人武功如此强横,能在裂空帮中担任护法之职,当非碌碌之辈。
明将军忽道:“请问碧霄门主,派出人马伏击叛军,是夏帮主个人的意思么?我看你的手下尚有嵩山派与九宫山高手,故有此问。”
刘书元一怔,裂空帮下九门以九筲为名,面他正是碧霄门门主,在九门之中排名第七,在江湖上名声并不响亮,却不料明将军不但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更能在乱局中将各人的武功底细了然于胸,显然是位高手。而他起初的注意力皆放在许惊弦身上,直到明将军此际开口,方才留意到他,这份藏锋敛锷的功夫实不多见,料知是前辈高人,便恭敬答道:“前辈目光如炬。这是上个月夏帮主发起江湖联盟‘神州会’定下的计划,不独我裂空帮,白道各大门派皆有高手参与。”
“原来如此。”明将军额首,若有所思。
方才忽起厮杀,难民们乱作一团,刘书元命手下将百姓聚集安抚,又转头对明将军道:“为免连累这些百姓,我等必须离开。两位不知要去何处?”
明将军沉吟道:“我们确是官府的探子,要去三峡与朝廷水师会合,不知刘护法可知道路?”
刘书元抚掌道:“恰好我们也要东行数里,两位若是方便,不妨同路,彼此间也有个照应。”
将百姓之亊料理完毕,加上刘书元的七名手下,一行十人往东行去。那些江湖汉子大概都得了刘书元的叮嘱,并不过问明将军与许惊弦的来历,但目光之中不免有些疑虑,两人只故作不见。
刘书元不时找许惊弦搭话,一口一个小兄弟,颇有亲近之意。许惊弦一边与他说话,一边留意周围几人的言谈,这些人都是来自江湖各名门大派的弟子,年轻人不乏倨傲之气,但即便是两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对刘书元亦是毕恭毕敬,足显尊重,由此可见裂空帮在江湖上的威望。
一路上明将军沉默寡言,尽敛锋芒,虽未运起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但身边似也罩着一层有形无质之气,众人皆敬而远之,无人寻他说话。刘书元年不大却显得极为老到,许惊弦听他闲聊些江湖逸闻,倒也不觉乏闷。
走了半日,已至傍晚时分,用过餐后依旧上路。
刘书元对许惊弦解释道:“今夜本帮琅霄门沈护法将带来帮主口信,我们约好去前方一座小庙中接头,所以并不休息。”
许惊弦听到“沈护法”三个字,顿时想到明将军之言,脱口道∶“原来沈羽沈少侠要来了。听说他乃夏帮主最得意的弟子,有万夫不当之勇,两柄长枪重者日‘征衣’,轻者日‘缥缈’,乃是江湖新一代有数的高手。”
刘书元赞道:“你说得甚是。沈护法年纪不大,但在帮中处理大小事务有条不紊,公正不阿,极得大家信服,名望已然不低。虽未见他显过身手,但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作为夏帮主最得意的嫡传弟子,我等自不敢望其项背。”心里却暗暗称奇:沈护法艺成之后从未出手,江湖上皆说他武功高强,却无人探得究竟,显得十分神秘,两柄长枪的名字就连帮中普通的小头目都未必知道,也不知这位小兄弟却是从哪里听说的。
许惊弦记得曾在某本书中看到过那“九霄”一为太霄、二为紫霄、三为琅霄、四为玉霄、五为景霄、六为丹霄、七为碧霄、八为青霄、九为神霄,刘书元不过是碧霄门护法,武功已然不凡,而沈羽年纪轻轻又从未显露武功深浅,竟可坐上琅霄门护法之位,算来已是裂空帮第三号护法,果是深得夏天雷看重。想到明将军竞把自己与之并称为天下有数的少年英雄,顿觉惶惑,既想早些一睹沈羽的风采,又怕相形见绌。
刘书元瞧出他心意,咧嘴一笑∶“小兄弟看年纪比沈护法还小上几岁,武功却极是成熟老辣,招式一气呵成又不露锋芒,与寻常武技大不相同,端是平生仅见。沈护法与我尚有几分私交,若小兄弟有意,便介绍你二人认识一下,日后江湖相见也有个帮衬。”
许惊弦略有些意动,但想到与沈羽随行的只怕还有裂空帮髙手,或有见过明将军之人。自己与沈羽相识不打紧,但势必要与明将军一同露面,万一被人认出,难辨福祸。正自沉吟,不料耳中却听明将军道:“那就有劳刘护法了。这孩子心性散漫,原不适合在朝中做事,若能在裂空帮中效力,亦是一件好事。”
许惊弦猜不透明将军是何用意,但听他一副将自己当作“孩子”的语气,心底自然生出违逆的念头,开口推托道:“无名小卒岂敢高攀,若小弟日后在江湖上出些名头,再请刘大哥引荐吧。”明将军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刘书元眨眨眼睛,实是搞不清楚这“父子”二人为何暗中较劲,只好哈哈一笑,对许惊弦竖起拇指:“小兄弟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骨气,佩服佩服。”
许惊弦对明将军的做法百思不解,路上乘隙向他低声问道∶“你为何丝毫不惧被裂空帮识破身份?若不然我们找个借口离开…”
明将军摇摇头,正容道∶“我冒此风险,是为了试探一个人的心意。”
“什么人?”
“一个老对手。”
“夏天雷?”
明将军未置可否,只是脸上显现出一丝古怪的神情。
再行了了十余里路,前方群岭中忽现几点灯火,明灭闪动,间隔两长三短,是江湖人士以灯光发出的暗号。走得近了,可瞧出那燃起灯火之处乃是一座小小的山神庙,杂乱的说话声依稀从庙中传来,吵吵嚷嚷,似在争辩着什么。
许惊弦凝神细辨庙中传来的说话声,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道:“那个秃驴算什么东西?老子拼命擒下敌人,他一句话放了?”有几人随声附和。
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道:“宋老弟息怒,你这不敬的言语我们自家兄弟听到也就罢了,若让外人听到,免不了要吃大亏。”
“你们怕华山派,我可不怕。再说大家现在都是‘神州会’的人,可不分什么派别,凭什么他就髙人一等?有理行遍关下,就算在夏盟主面前,我也敢叫他一声秃驴。”
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道∶“宋铁头,别的不说,你再敢对大师不敬,就先尝尝我的宝剑,我倒要看看你的头是不是真的那么硬。”
宋铁头粗哑声音更髙了几分:“管三娘,你想替那和尚出头?哼,我知道了,你们一个天山派,一个华山派,自然一个鼻孔出气…”他口中虽未服软,但已改了称呼,看来对那天山派管三娘的宝剑不无忌惮。
又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在下八卦门诸葛庭,与什么华山派可拉不上关系,大概还可以说句公道话。宋铁头你虽是豪气万丈,口口声声‘有理行遍天’,但真要追究起来,恐怕在这个‘理’字上就说不过去了。”
姓宋的怒道∶“诸葛庭,你胡说些什么?”
“这次联盟可是夏帮主定下的规矩:以江山社稷为重,放下一切个人恩怨。所以大家只拿叛军士兵开刀,而你私刑逼供擒天堡的人,大师慈悲为怀,当然看不过眼…”
宋铁头声线更哑:“我还不是为了大局,想探得些情报。”
诸葛庭冷笑∶“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你小儿子前几年就是死在擒天堡手中,你自然恨之入骨,有机会便公报私仇。”
许惊弦渐渐听出名堂,怪不得伏击叛军的人只杀伤乌槎国士兵,原来是因为有夏天雷的约束,白道第一大帮主果是颇明大义。
一行人赶到庙中,刘书元问清缘由,对宋铁头厉声道:“沈护法不时就到,若他见到你这般胡闹,可知是什么下场?”宋铁头被那诸葛庭揭破,自知理亏,不由放软声气:“愚兄知道错了,请刘护法念在兄弟的情分上,就此揭过吧。”
许惊弦与明将军置身事外,旁观不语。许惊弦留神看周围情形,小庙年久失修,极为破败。庙中已聚了三四十人,或坐或立,形貌各异,大多筋骨强健,身怀利器,少数几人空着双手,但太阳穴髙高鼓起i应是修炼内家真力的江湖好手。
此次联盟以“神州会”为名,以夏天雷为盟主。事实上不独白道,江湖上许多帮派亦都加入,人多势众,但也因此良莠不齐。虽定下不计旧恶的规矩,亦不免有人借机泄私愤,所以伏击行动中擒天堡、媚云教亦颇有损伤。
刘书元又喝斥宋铁头几句后,本不欲再继续追究。忽然有人从庙外发话道:“此事尚未了结,那位八卦门诸葛兄刚才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这声音极轻极轻,似乎不侧耳细辨便无法听得真切,但每个字又如一支支锋利的长箭射入脑中,似乎唯有静待片刻之后,才能把那些字词连贯成句,懂得其意思。
刘书元面呈喜色∶“沈护法到了。”但除了明将军、许惊弦等有限几人外,其余诸人大多充耳不闻,还沉浸在方才那奇诡的声线之中。
不等刘书元等人抢前迎接,庙门蓦然洞开,火把亮光大盛,一人当先大步跨入庙中,随后十余人鱼贯而入。
诸人的视线集中在第一人身上,皆不由暗喝一声彩。但见那人年方二十出头,面似冠玉,束发及肩,朗目灿亮如星,浓眉斜飞入鬓,或许他脸上那一丝温和的笑容稍欠霸气,但身后背着的那一柄高过头顶的重枪——“征衣”则衬得他丰神俊朗,气宇轩昂,来人正是沈羽。
众人怔愣片刻,纷纷上前问安,唯有明将军与许惊弦不露声色。明将军藏于光线暗处细心观察着沈羽的一举一动,而许惊弦乍见沈羽年龄虽只比自己大几岁,滿洒的气度却远胜于已,心里不由隐隐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妒意,暗恨自己这几年相貌虽是变得好看了许多,但无论如何也不及对方。
诸葛庭上前两步∶“诸葛庭见过沈少侠,不知刚才所言何意?莫非我说错了么话吗?”
沈羽笑道∶“错不在诸葛兄,而在于宋兄。”他显然并不认识宋铁头,但目,光左右略扫,已然锁定目标:“想必这位就是宋兄了。”那宋铁头外貌原也平常,只是精习铁头功的缘故,发长寸许,额头上还隐泛着一层青光,便被沈羽一眼识出。
许惊弦注意到沈羽扫视的目光有意在明将军身上停留了一下,稍显讶异,并不像他人对明将军的刻意低调视若不见,心中暗生警惕。
宋铁头瞧出来者不善,忍着气见礼道:“不知沈少侠有何指教?”
“宋兄年纪大我许多,指教可不敢当。若小弟没有记错,宋公子正是死于擒天堡手中,人生之大悲莫过于丧子之痛,还请宋兄节哀”说到这里,沈羽略略一停。待宋铁头神情稍缓,沈羽话锋一转,“不过小弟恰好也记得宋家公子可并不是擒天堡的敌人,而是死于当年那一场宁徊风发起的内乱之中。而宋兄虽是震天门的长老,但与擒天堡之间却始终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
宋铁头面色再变,强自道:“那又如何,人在江湖走,总会结交各路朋友。我与他们结交有什么错?”
沈羽淡然一笑:“宋兄少安毋躁。此次神州会联盟宗旨是放下一切恩怨,全力抵御外敌,岂会计较这些事情?”
宋铁头缓缓垂下头:“今日抓获的那名擒天堡堡丁与犬子之死不无关系,我也是一时糊涂忘了神州会的誓言,拿他泄愤。但人好歹已放了,下次自当小心从事,不再触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