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陡然起身,对赤虎大喝道:“你快回去通知兄弟们,所有人放下—切事务,立即在城南会合。”

赤虎迷惑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解释了,我先去向将军禀报…”许惊弦话音未落,只觉脚底猛然大震,一连串的巨响由内城方向传来,一道道眩目的火光冲天而起。

刹那间,他们如同站在一只巨大怪物身上,随着怪物翻身坐起,大地亦开始摇晃,喷吐出邪恶的火焰。那些纯黑色的巨石在烈焰中呻吟、颤抖、崩析、粉碎,爆炸声此起彼伏,碎石如雨点般四散飞溅。

赤虎目瞪口呆,扶着许惊弦方才立稳身形∶“难道这里是火山?”

许惊弦顾不得回答,只是扯着赤虎往城外疾走。掌中显锋剑随即出鞘,在空中连点数下,将迎空飞来的砗石击开。

此刻偌大的山谷仿佛一个失控的戏台,堡垒、箭塔、城墙都是舞台的布景,在狂烈的火焰中变形、炸裂、熔化,最终被吞噬得一干二净。除了城南尚有一隅喘息之地,整个荧惑城都已陷入火海之中。

许惊弦终于洞悉了宁徊风的狠毒用心。从初建荧惑城开始,剌明计划就已启动,地底深处早已埋好了无数易燃的硫磺硝石,所以周遭不生草木蚊虫,引线则穿过地底连接至城外,而用以筑城与地上铺着的黑色巨石质地独特,遇高热即爆炸。万事俱备,只等明将军入彀。在宁徊风的毒计中,泰亲王与他的亲兵只是一个诱饵,连泰亲王本人亦不知看似固若金汤的荧惑城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无论他如何应对,都决不可能生离此城;几路乌槎国大军与和谈书亦是掩人耳目的烟幕,只为暂时稳住明将军;当泰亲王伏诛、摘星营将士庆功、明将军等待和谈之际,也是最疏于防范的时候,刺明计划的最后杀着终于图穷匕见。

此计的唯一缺漏是山泉之水易令硝石潮湿,不得不拦坝挖渠,将山泉引入城南护城河,这里亦是整个死地中的唯一生门。许惊弦若非留意到叶莺藏于和谈书中的暗号,来到城南查看,亦难逃一劫。

延绵不绝的爆炸声尚未停息,许惊弦已顾不得包扎身上几处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拉着赤虎毅然重返城中。

荧惑城面目全非,已成一片废墟,四处黑烟弥漫,几乎让人窒息,处处是残肢断首,时见伤者靠在断垣边呻吟,但身上衣衫早被烧毁,无法分辨是泰亲王的降卒还是摘星营的将士。赤虎目睹这惨状,大叫一声,正要上前救人,却被许惊弦—把拉住:“你我恐怕已是少数未受重伤之人了,有更紧要的事去做。”赤虎双目尽赤:“还有什么比救兄弟更重要?”

许惊弦从齿缝中挤出四个字:“去寻将军!”

赤虎眼神一黯,叹道:“瞧这情景,只怕将军也…”强烈的爆炸几乎将整个荧惑城掀翻,而内城正处于爆炸的中心,那席卷—切的强劲势道,即便是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亦恐难有生望!

许惊弦决然道:“叛军已在左近,就算将军已死,也断不能让他的甲冑落入他们手中。”

赤虎一呆,许惊弦不忍明言叛军将寻明将军的首级,而代以甲冑,他并不懂。但看到许惊弦坚定的态度,赤虎本自惊惶不安的心思渐渐镇静,咬牙紧随许惊弦往内城方向奔去。

“甚好!有兵如此,明某死亦无憾!”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少了一分洪亮,多了一分嘶哑,但依然坚定、沉着。

明将军高大的身影由废墟中缓缓走出来,他的脸上亦是焦黑一片,一头长发被烧掉了大半,衣袖俱裂,右胸有被巨石撞击的痕迹,显得异常狼狈。但他的身躯仍然挺直如枪,目光仍然炯炯有神、犀利如箭。

“将军!”“将军!”几名战士本已伤重不支,奄奄一息,但听到明将军的声音又鼓起余勇,拖着伤重之躯挣扎爬出,跪伏于地。

许惊弦亦不由脚下一软,拜倒于地。明将军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此刻得知他安然无恙,竟有喜极而泣之感。只要明将军还活着,宁徊风的诡计就未得逞,胜利仍将属于中原汉室。这一拜不是为了明将军个人,而是为了在他这场战争中所坚守的信义。

明将军猛提一口气,声震数里:“摘星营将士听令:叛军马上就杀来了,伤重的兄弟,留着一口气拼掉最后一个敌人;其他将士只管随我,想尽一切办法活着回去!战事一结束,我将在京师等着你们一起祭奠阵亡的兄弟,痛饮凯旋酒!”

热血重新在将要冰冷的身躯中沸腾起来,每个战士都深知,明将军这番话不但带给了幸存者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也给他自己带来了无尽的危险。敌人将会省去清理战场的时间,直接布下天罗地网全力追杀明将军!

明将军话音方落,一缕黑血已从他嘴角流出,看来是刚才的提气开声牵动了内伤。许惊弦与赤虎急急起身一左一右扶住明将军:“事不宜迟,请将军速与我们一起避入山林中。”

宁徊风极工心计,刺明计划的每个步骤皆是谋划良久,引爆的中心地点就在荧惑城内城大殿,威力覆盖大半个城堡,引爆时间也并没有设定在深夜子时,而是于酉时初刻,一方面算好正是摘星营将士晚餐后疏于戒备之际,同时天色尚未全黑,便于叛军搜索。

百密终有一疏,按常理明将军饭后必是于内城之中处理公务,可巧他担心叛军在水源中下毒,所以命人于城中掘井,却意外得知城内地下全部铺满黑色大石,不免感觉有异,当即外出査看,恰好躲过一劫。不过明将军虽然性命无忧,但变生不测之际,被一块数百斤的大石撞在胸口,受伤颇重。

幸好城底火石爆炸威力太大,加之害怕引起明将军的疑心,叛军亦不敢太过靠近,只在五十里外扎营,总算有些许喘息之机。待敌人的大军开入荧惑城时,明将军、许惊弦、赤虎三人已在城东的山林中隐蔽起来。

遥望山下,火把通明。数千乌槎国士卒列成数队,陆续进入残破的城堡,开始了严密搜索。城中还有零星的爆炸,空气中尽是滚滚浓烟,闻之令人呛咳不休,但叛军早有准备,每人都是面蒙湿巾,手提利刃,他们都得了严令,务必找出明将军的下落,每一处残垣断壁都不放过。还有士卒拿着撬棍、铁铲等将碎石搬开,把埋于瓦砾中的伤者拖出,无论伤势轻重皆被强行押解至城外集中,若遇抵抗则当场击杀。

赤虎低声道:“咱们且快走,只怕敌人就要搜山了。”

明将军目光闪动,轻轻摇头:“再等一等。”他知道方圆数十里都已被严密封锁,必须从叛军的布阵中发现破绽,找寻合适的突破口。

一声鹰唳从头顶上传来,一只黑色的大鹰在高空盘旋,俯瞰整个战场,焦急地找寻着它的主人。许惊弦心头一紧,悄悄挪动身体深藏于林叶之间,此情此景下见到扶摇,不但不能相认,反而要避开它锐利的鹰目。扶摇虽不知许惊弦的方位,却能感应到主人就在左近,只在空中盘旋不去。

赤虎恨恨道:“这只鹰儿有些古怪,怕是敌人的眼线,咱们可要小心。哼哼,若是我手上有弓箭就赏它一记。”

许惊弦暗忖连赤虎这个粗人都能看出扶摇不寻常,当然更瞒不过明将军,半个月前明将军曾见过扶摇一面,会不会因此联想到自己身上?不过他一心只想着如何避开叛军的搜索,早已顾不得身份是否泄露。如果扶摇能载着明将军飞离,他必会毫不犹豫地召它下来。

尖锐的鹰笛声遥遥传来,一短三长,那是召回鹰儿的号令。空中的扶摇羽翼一颤,抗议似的发出几声鸣叫,直到鹰笛又连续响了几次后,方才不情不愿地飞开,往山谷中斜斜落下。

许惊弦的目光随之望向山谷中的手执鹰笛的黑衣人身上,生死悬于一线之际,仍然觉得心中一热。对方虽是蒙面,但看那高挑的身材,窈窕的腰肢,以及扶摇对她毫无避忌的亲热态度,就可确认是夜莺。

许惊弦心头怦怦乱跳,无从得知夜莺的下一步行动。

这些日子以来,每至夜深人静时,许惊弦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与夜莺在一起的时光。她无常的性情、她美丽的面容、她刁蛮的聛气、她凄惨的身世…以及二人彼此之间悄悄滋生的那一分若有若无的情意。

可是她本就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子,在非常道中又大有身份,此番专门前来保护丁先生,多半知悉丁先生即是宁徊风的秘密,而自己从一开始就只是宁徊风手中一枚棋子,在这种情势下,她的感情又有几分是真?

如有感应般,叶莺亦抬头望来。虽然看不真切,许惊弦却仿佛可以体会到她目光中的一丝焦灼与关切,耳边仿佛又传来她的声音:“臭小子好好保重,记得身处险境,不要太信任别人…”

刹那间,与叶莺同行的点点滴滴都在许惊弦心头涌现。想到刚才对她的怀疑,恨不得重重打自己一掌。他可以不信任别人,但怎么可以不信任她?

命运悬而未决,明将军存亡未卜,众人身处网罗之中,许惊弦却清楚地感知另一张温柔之网紧紧地缠住了他。

山谷中叶莺收回目光,只是轻触着扶摇的羽翼,安抚鹰儿焦躁不安的心情。数年的杀手生涯让她的心肠比常人更加冷酷而坚强,以往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听从师父的任意一道指令,杀死任意一个目标。但与许惊弦短短十几天的朝夕相处中,那个真诚而坦荡的少年已在不知不觉中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少女情怀,她无法对他面临的危险视而不见,哪怕为他背叛师门也在所不惜。

她已经尽力了,只希望许惊弦能够平安!

荧惑城中的搜索还未止息,更多乌槎国军队陆续地赶来,在一位身着金盔金甲的大将调度下,三四千士卒兵分两路,五人一组,每组相隔十余步,开始密集地搜寻荧惑城东西两面的山地。许惊弦的心又提了起来,发汗的手掌握紧显锋剑的剑柄,看此情形,最多还有一炷香的工夫,敌人将会查到他们三人的隐蔽之处。

此时荧惑城中突然传来骚动,只见一小队手执刀剑的摘星营将士从废墟中冲来,正负责搜索这一地带的数十名乌槎国士卒猝不及防,被他们砍倒在地,随即更多的乌槎国士卒组成一个扇形围了过去。

这队摘星营将士人数不过三十余名,面目已被烟火熏得漆黑,身上皆有伤势,却是人人奋勇,斗志旺盛,当者披靡。

隐隐可听见从行伍中传来凌乱的呼喊声∶“我们拼死也要保护将军的安全…”“中原男儿,决不投降,誓与将军共存亡…”

听得明将军的名字,争功心切的叛军从四面八方围来,但那三十余名勇士面对百倍的敌人围攻毫无畏惧,像一支深深剖入敌军心脏的箭头,硬生生闯开一条血路,往西山上冲去。

沿途洒满鲜血,两军军士的尸体与断肢混杂在—起,手中的兵器互斫入对方的躯体,每一个倒下去的战士都会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抱住最近的敌人,在血泊中挣扎、翻滚,直至生命消逝。

最后冲进西山密林中只剩下十几名士卒,无数乌槎国士兵随之涌入,兵刃的碰撞声、拼杀的怒吼声、濒死的惨嘶声延续到深林中亦不停息…

许惊弦双眼模糊了,那些摘星营的将士明知必死,却强忍伤痛做最后的拼搏,只为替明将军换取一丝生存机会。那是怎样一种无畏的信念!

只有爱兵如子的统帅,才有敬其如父的士卒!

明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强拉住欲要拼命的赤虎,低沉的声线中有一分强抑的嘶哑:“走!要想不辜负兄弟们的牺牲,我们就一定要活下去。”

趁着那一小队摘星营将士吸引了大部分叛军的注意,三个人借着密林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往深山中行去。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离开荧惑城并不意味着安全,横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有荒岭迷瘴、野兽毒虫,还有数万敌军长达数百里的封锁线,以及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与各族高手的全面搜捕。在这一场力量悬殊的围猎中,他们是几近绝望的猎物。蓦然几道毫无征兆的电光由半空中射下,如同巨大的战刀划破天穹。暗夜乍明,复又沉入漆黑之中,隆隆的雷声由远至近,就像是天神的战鼓,敲击出他们残存的斗志与求生的欲望。大雨,就在此刻倾盆而下。

这是一片不见尽头的深山老林,随处潜伏着危机。乌云笼罩在头顶,遮去了星月,他们在一团漆黑之中不辨方向地前行,密如蛛网的森林既覆盖了逃亡者的身影,也隐没了追捕者的痕迹。谁也不知等待在前方的会是什么,是生存的希望,还是死神的长刀?

已近寅时,大雨渐渐停歇,将近三个时辰没有停息的奔跑几乎耗尽了他们的体力,三人围坐在一棵老树下休息。没有食物充饥,没有衣物保暖,只有叶缝间落下的雨水勉强能够助他们恢复一些体力。这场生死追捕甫一开始,相较于装备精良的追踪者,他们已尽处下风。

许惊弦的目光停在了地面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有利有弊,既暂时助他们甩掉了敌人的追踪,却也在泥泞中留下了脚印。精于追捕术的高手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何况是如此明显的痕迹。

明将军瞧出许惊弦心中所想:“吴言,我知你的轻身功夫不错…”

许惊弦毅然道:“将军不必多说,我决不会独自逃生。”

“若我有此想法,岂不是侮辱我最好的战士?”明将军苦笑,“我们必须由树顶上逃生,只是你需要带上赤虎。至于我自己,大概调息一个时辰,方可勉强施展轻功…”

许惊弦心中一惊,定睛望向明将军。算来明将军已五十有四,但平时看来一如三十几许的壮年,丝毫不见老态。而此刻他面色显得异常苍白,虽不见痛苦之态,却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的伤势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

赤虎道:“不要管俺,只要将军没事,把俺丢下也不打紧。”

明将军一摆手,神情郑重,不容拒绝:“五百将士只剩三人,我不想再失去赤虎。”赤虎面露感激,—时说不出话来。

许惊弦的声音轻如蚊蚋:“我只怕力有未逮,有负将军所托。”他体内虽有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内力,却仅可自保,若要背负赤虎这样一条近二百斤重的大汉,实难运用轻功。他对景成像废去自己丹田气海之事本已有所谅解,此刻又越发痛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