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将军点点头:“待我功力稍复,或可想个法子。”言罢盘膝而坐,闭目调息运功,再无言语。值此生死关头,叛军随时将至,每一刻都是无比珍贵,只有尽快恢复功力,方有—拼之力。

许惊弦对赤虎打个眼色,两人悄然起身,立于左右替明将军护法。

赤虎咬牙切齿,脸现勇决之色,口中似在喃喃自语。许惊弦感知他心意,若遇危难,他必会以死相谢免得成为累赘,低声道:“你忘了在金沙江边么?在那种情势下我都没有抛弃你,现在也不会。”

赤虎想到那次侦骑营执行任务险死还生,最后还赔上了秦勇刚的性命,却也因此与许惊弦尽释前嫌,化敌为友,不由重重—叹:“好兄弟,你放心,就算要死,俺也要死得值得。”刚才摘星营将士从容赴死的行为深深撼动了他,在他简单而朴实的心里,已下定决心,若一定要牺牲自己,也应该引开叛军的追兵,以保证明将军与许惊弦的安全。

许惊弦立刻猜出了赤虎的心思,知他是个直性子,一旦有了某种想法根深蒂固极难消除,正想着应该如何相劝。就在这—瞬间,他突然感觉有异,以指按唇,对赤虎做个噤声的手势。

赤虎虽无所觉,但在军营久经训练,当即缓缓抽出战刀,屏息待战。

夜。寒、暗、幽、静。

周遭并无有人接近的征状,一种奇诡而令人惊怖的寂静在丛林中缓缓弥漫开来。许惊弦与赤虎警惕地巡视左右,但除了他们紧张的呼吸,四周再无半分声响,仿佛连叶片上残留的雨水都停止了滚动。

令人窒息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一只鸟儿扑翅飞起,打破了暗夜的沉寂,随即响起一只虫子的鸣叫。然后,小动物的爬行声、夜风的吹拂声、树叶的摇曳声、雨水的滴落声再度占据他们的听觉,古老森林重又充注了生机。

赤虎舒了口气,不自然地笑了笑,将战刀入鞘;明将军依然闭目盘膝,仿佛对周围一无所觉,全力运功调息;许惊弦屏息细听,却再无异样的感应,刚才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可是,他无法释怀那最初的一阵死寂。若有人接近,对方藏身在何处?假使来者是敌,决不可能等待明将军恢复武功,他为何不出手?

隔了半炷香的时分,由北方隐隐传来衣袂飘飞之声,一群夜行人正朝他们急速接近,听来距离不过百步之遥。敌人能如此迅速地追至,来的必都是高手,能避则避,硬拼实为不智。许惊弦望着明将军阵青阵红变换不定的面容,心知他运功正值紧要关头,决不能受到干扰,不然难逃走火入魔之厄。摆在他面前的唯一办法,只有引开敌人,好给明将军留下足够的时间。

许惊弦一横心,向赤虎无声地做个手势,示意他留在原地守卫,拔出显锋剑往北方迎去。

七八条黑影由树林中鬼魅般弹射而出,迅捷如飞。许惊弦低喝一声,显锋剑划出一道光弧,罩向最前面的一道黑影。他本不需如此急躁出手,但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不得不然。

此人乍遇突袭,却是反应极快,口中发出一声冷喝,手中一根三尺长的铁棒急速下沉,与显锋剑碰个正着。许惊弦心头微沉,只看此人处变不惊,沉着应战之态,当知其武功不俗,依此算来,来敌虽只寥寥数人,其战斗力足可抵得上数百人的军队,只凭自己孤身只剑,实难有把握退敌。但此刻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掩护明将军脱身,至于他与明将军之间的个人恩怨,更是无暇顾及。

铁棒与显锋剑相交,发出—声轻响,棒头已被无坚不摧的剑刃斩断。对方武功虽高,却未料到显锋剑如此锋利,力道错用,身体失去平衡,中路门户大开,眼见许惊弦第二剑直往胸口刺来,却无力闪避。

后面两个敌人随之赶到,见同伴遇险,各自发招。一把长刀曲如弯月,直斫向许惊弦后脑;另一人发出劈空掌力,虎虎生风,横截许惊弦持剑右肘。两名敌人虽是仓猝出招,却皆是攻敌之所必救,力沉招稳,准狠兼备。

许惊弦不及伤敌,右腕一拧,剑柄撞上劈空掌劲将敌招化解,剑掌相触,但觉对方掌力虽不沉重,却隐含一股诡异的阴冷之气,与中土武功大不相同,多半是乌槎国高手。激斗中亦不及细想,许惊弦随即左掌斜按在第一个敌人肩头,趁势跃起避开长刀,又朝第四个敌人杀去。

第四人持一根丈二长鞭,鞭分十余节,每一节以钢环相扣,鞭梢上满附着纯钢所制的倒刺,既可削粘血肉,亦能锁扣兵器,乃是中土少见的奇门兵器。但显锋剑实在太过锋利,长鞭刚刚卷住剑刃,只听一阵急响,数十根倒刺尽皆断裂,随后被许惊弦一肘捣在胸口,踉跄而退。许惊弦更不停留,足蹬树干,借力腾空而起,显锋剑挑起三朵剑花,分刺其后三人。

来敌共有八人,皆是乌槎国与媚云教中的高手,若是以一敌一或不及许惊弦,但数人齐至,实力稳占上风。只不过追踪者原本以为逃亡者必是强弩之末,不免轻敌,又被许惊弦仗着神兵显锋剑先声夺人,更凭着阴阳推骨术料敌先机,抢在他们立足未稳之前发动袭击,一时阵脚大乱。

许惊弦连攻七人,心知一旦等对方站稳脚跟合围,自己必落下风。他本意只想引开敌人以免明将军被发现,亦不恋战,虚晃一剑逼开第七人,揪空跳出战圈,往东北方冲去。就在他身形虚进实退的刹那间,一道剑光如闪电般点向他的眉心。这一招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许惊弦旧力方退新力未生之际。

许惊弦本能地以显锋剑护住面门,但对方这一剑竟在空中不合情理地稍滞再进,仿佛长了眼睛般避开显锋剑剑刃,原式不变再度钉来。剑尖离他眉心尚有半尺,已可感应到那一丝冷厉的杀气直剖入脑。这—招并没有太多花式,而是胜在对时机的把握,犹如伺伏已久的毒蛇乍吐寒信,刁钻奇巧至极。

许惊弦大惊,绝未想到这最后一人的武功远在前面七人之上。他离开御泠堂后先得斗千金传下《用兵神录》,再与香公子比斗数月,最终慧悟弈天诀,武功早已突飞猛进,仅以剑法而论,可谓在江湖上罕逢敌手。但这第八人出招速度奇快,剑走偏锋锐不可当,剑尖吞吐着沉猛无匹的剑芒,更暗含一招制敌决不空回的气势,当是剑道趋于大成者,就算双方在公平的情形下正面应战,武功也决不在他之下。

许惊弦于电光石火间连战数敌,此刻一口真气已泄,面对这毒辣阴狠的一剑,竟是束手无策,眼看剑光透颅而至,再无闪避的余地,不由暗叹一口气,想不到竟会死在这里。千钧—发之际,剑光骤停在他眉心前半寸处,他的数根头发亦被剑风扫断。对方能将这几近绝杀的全力一剑在空中急停,武功实已至收发自如之境。

—个惊喜的声音叫道∶“惊弦,是你啊!”

灿亮的剑光暗淡下来,四周重又陷入黑暗,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但在那一瞬间,许惊弦已认出对方那一张充满孩子气的面容。

幸好这个可怕的剑手不是他的死敌,而是童颜!

许惊弦一怔之下,亦忍不住大叫一声。乍见童颜的喜悦淹没了险死还生的后怕,纯真的友谊因久别重逢而倍觉珍贵。两人四手紧握,相视无语而笑,全然不顾旁人惊诧的眼光。另七人皆以童颜马首是瞻,见一向冷血寡情的他突然大异往常,与许惊弦把臂言欢,皆猜不透许惊弦的来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原来当日无名土堡一战后,香公子与其手下被突然出现的大群苍猊惊走,童颜有感于苍猊王为救族群而舍身之义举,唯恐连累师父鹤发与许惊弦,于是在土墙上留字奚落香公子,独自远走。

童颜自幼别无他好,唯嗜武若狂,在丹宗寺前以六招剑法分别刺向顾思空、金千杨等人,却无法得到锡金武学第一髙手蒙泊国师的称许,心头极不服气,便前往锡金国都裕萨大光明寺去寻蒙泊国师。

非常道杀手阴魂不散,沿途跟踪童颜伺机下手。童颜武功虽高,却甚缺江湖经验,对阴谋诡计全无防范之心,本是处于下风。但香公子前去御泠堂秘地约见南宫静扉,却被许惊弦无意撞破,引发雪崩困于山洞之中长达数月,众杀手群龙无首,意见不一,不免失机。而童颜却在这一场刺杀与反刺杀的斗智斗勇中逐渐成长起来,最后几乎尽歼敌人,武功也因此大进。

童颜不通锡金语言,加之与非常道杀手一番缠斗,几经辗转,耽误数月才来到了裕萨,此时蒙泊国师早已离开。他正不知何去何从,忽又探知明将军率朝廷大军南下,即将与乌槎国开战的消息,童颜挂念家中亲人与师父鹤发等人的安危,这才离开锡金回到乌槎国。

童颜随后加入叛军之中,他为乌槎国第一勇士,颇得乌槎国君重用,承担随行守卫之职,一直无机会上战场。直到此次荧惑城之变后,他才奉命率几名高手出动截杀明将军,却不料遇见了许惊弦。

两个少年虽相处时日不多,但彼此极看重那份真挚友情,当着众人面前顾不得诉说各自遭遇,只是体会着劫后重逢的欢喜之情。

旁边一位灰衣人不冷不热地开口道:“童少侠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任务了吧?”

许惊弦注意到诸人皆是觀高面狭,眉目微陷,身着异国服饰,想必是乌槎国高手;只有这发话的灰衣人是汉人模样,衣角边上以黄线绘着一尾毒蝎,看来是媚云教中高手。

童颜一怔,转而清醒,思及许惊弦与己虽是意气相投,却是各为其主。他抬眼望向那灰衣:“那又如何?”

灰衣人一指许惊弦,正色道:“此人乃是我媚云教之大敌,希望童少侠以大局为重,不要徇私。”

许惊弦闻言微惊,虽然不识此人,但他既能认出自己,应是媚云教中重要人物。思索他口中所说“大敌”的含意,莫非陆文定不念骨肉之情,依然把自己视为争夺媚云教教主之位的心腹大患?

童颜缓缓放幵许惊弦的手:“小爷我还轮不到媚云教来管教。”

“丁先生也亲自吩咐我,要特别注意你…”

“丁先生百忙之中,还对我如此有兴致,倒真是令我受宠若惊啊。”童颜出言讥讽,眼里却透出一股杀机。

灰衣人口气转厉:“童颜,立刻出手擒下敌人。”

童颜神色漠然∶“我若不肯呢?”

灰衣人眼扫其余乌槎国高手:“大伙儿并肩子上啊,先擒下这小子,然后再拷问明将军的下落。”

童颜横身挡在许惊弦面前,掌中短剑光华流动:“谁敢乱动,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许惊弦不愿童颜因自己的缘故与族人反目,低声道:“你不必如此,就算他们想擒下我,也没有那个本事。”

童颜并不回头,也没有放低手中之剑:“我早当你是我的兄弟。”

童颜出生于乌槎国收魂人世家,从小只与那些杀人器具为伍,可谓是人见人怕,连个玩伴也没有。独特的身世压抑了他天性中的少年情怀,变得乖戻而冷酷,虽经鹤发十余年精心调教,夺得乌槎国第一勇士之名,亦成为几不亚于鬼失惊、虫大师的顶级杀手,内心却仍是个不谙世事、心智纯朴的大孩子。直到因天脉血石之故随鹤发远赴锡金,在御泠堂无意中结识许惊弦,年龄虽相差几岁,却被他真诚重情、敏锐易感的性情打动,视为平生唯一知交,随后又在无名土堡中并肩共抗香公子等一众非常道杀手,并于激战中义结金兰。

兄弟!许惊弦心头一热,不由又想到宫涤尘与多吉来,加上童颜,这是他心里面真正当作兄弟的三个人。哪怕宫涤尘似已渐行渐远、多吉远隔天涯、童颜身处叛军之中,他都不会忘记彼此曾经付出的那份挚情。

灰衣人突然从怀中摸出一面令牌,环视其余人:“丁先生传下秘令:一旦发现童颜有叛国之行径,格杀勿论!”六位乌槎国高手中有两人尚是半信半疑,并无动作,另四人已暗中集起内力,只是碍于童颜武功,不敢抢先发动。童颜冷笑:“那个瞎子唬得了别人,却吓不住我…”

灰衣人叱道:“你竟敢对丁先生如此无礼…”他一语未终,双眼圆睁手抚咽喉,发出咯咯之声,缓缓软倒。一柄短剑已由他口中刺入,大量涌出的鲜血堵住气管,他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童颜短剑忽发忽收,疾如轻烟,只一剑便将对方置于死地。他向来固执任性,胆大妄为,心目中这世上的亲人只有父母、师父鹤发与许惊弦几人,决不容他人相害。相较于兄弟之情,什么家国大义、江湖规矩全不放在眼里,莫说是这个媚云教徒,就算是丁先生亲至,只怕亦会不管不顾地出手。

六名乌槎国高手齐声惊呼,各自退开半步。童颜虽然年轻,但数年前强夺乌槎第一勇士之位,出手狠辣,剑剑沾血,他们皆曾亲眼目睹,此刻见他出手迅捷几乎瞧不清楚,武功比起当年更强几分,心头惊惧莫名,纵有不忿之意,亦无拼死一搏之胆气。

童颜淡然道:“丁先生算什么东西?竟敢派人软禁我师父,我早就瞧他不惯了。你们都是我的族人,只要不与我兄弟为难,我决不加害。待回去后我自会向国君谢罪,不会连累诸位。”原来宁徊风早知鹤发曾是御泠堂碧叶使的身份,唯恐他念着明将军的旧情破坏剌明计划,所以将他留于乌槎国内,并暗中派人看管,童颜虽不明其中缘由,却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乌槎国众高手彼此对视,神色复杂。童颜快剑无双,加之许惊弦相助,合六人之力谅也难敌,若童颜果真信守诺言,自然还是不多生事端为妙。就怕他犯下叛国重罪要杀人灭口,唯有合力相抗方可保命。

童颜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这六人都是江湖经验丰富,见惯了尔虞我诈之事,均在猜想他这番话到底是真心之语还是缓兵之计。若是后者,与其待他逐个击破,还不如一并出手先发制人…六人各自猜想不定,难下决断,眼中戒备之色更浓。此时若有人开口打破平衡,恐怕立刻就是死斗之局。

许惊弦虽比童颜小几岁,对人性的理解却远较他深,清楚这六人的心思,正想暗中提醒童颜,忽觉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注意力转向他的身后。

不知何时,明将军已立于十余步外,手扶一株大树,面容平淡无波,凌厉的目光锁定全场。童颜等人虽从未见过明将军,但那怀抱日月的雍容气质、那挥洒自如的高手风范、那君临天下的淋漓气势,舍明将军其谁?

“明将军果然在此!”童颜口中喃喃道,手指轻抚短剑,脸上闪过一丝狂热。他嗜武若狂,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为欲在蒙泊国师面前炫耀武技而迫顾思空等人订下生死赌局。天下第一高手形如鬼魅般的出现方式不但没有带给他巨大压力,反而点燃了他前所未有的斗志,全身潜能都因此而被激发。

“晚辈童颜,请战明将军!”童颜目射异彩,一字一句道。对于他而言,哪怕实力不济,这一战也势在必行,虽死无憾!

许惊弦暗暗叫苦,他知道明将军重伤未愈,恐是闻得打斗之声惟恐自己有失方才现身。而童颜看似行事莽撞,不通机心,但受鹤发十三年倾心调教,凭着灵动身法,诡异剑招,武功足可与天下一流高手比肩,以明将军目前的状态,未必能敌。

童颜出手无情,剑剑沾血几不空回,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更是霸道无匹,威凌天下数十年。这两人一旦交手,极可能是不死不休之局。许惊弦实不愿任何一人有所损伤,他不及细想,急忙拦在两人中间,按住童颜握剑之手:“你若当我是兄弟,今日就不要出手。”

童颜一怔:“你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你的仇人么?”他向来心直口快,又想当然地以为许惊弦投靠明将军只为报仇,所以出言全无遮拦。